文:侯桂珍(塘中水仙)
图:来自网络
我老家的镇子,不仅是古老的大汶口文化发源地,也是自古以来的商贸重地。
为促进贸易往来,最终带动农业的蓬勃发展,每年一开春,播种了庄稼,也就是播种了一年的希望之后,人们就开始暂时闲了下来。于是当地政府标注的“春季骡马物资交流大会”就会应运而生。将每月农历的“一、三、六、八”传统的赶集日子,一个时期内,就变成了“天天赶集赶会”的日子了。
另一种物资交流大会,是要等到秋天收获之后的。
而这样的“物资交流大会”不论是春季的,还是秋季的,在正式举行之前,一定是做足了广告,连邻县邻省的都知道,就不断有个人或文化团体应声前来,这在那个信息传播速度并不快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都是一个奇迹。
大环境在宣传着了,镇子上各自的人家也在积极响应,做着“起会”前的准备:条件好些的,用自家地排车去把镇子周围村庄里的老亲戚请来,多是些长辈,像姥姥姥爷、舅舅二姨、大姑表姨什么的,一句话:“就要有交流会了,去我家住着听戏吧!”
被请的感受到尊重;请人的,说明自家有这个能力:吃住与时间上的陪伴,哪一样都少不了。于是便各自欢喜。有戏时就去听戏;不听戏时就在家里,饭时浅饮几杯小酒,饭后再喝几杯清茶,说说之前唱的戏里的意思,另外叙叙旧,聊聊家长里短,就增加了彼此间的亲情厚谊,晚辈与长辈之间也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尽孝方式。日子便在这样的知足里轻轻划过。
春天的骡马大会,以买卖交换骡马为多。那时种地全是人工,买一头牛或一头驴,帮着拉拉车、犁犁地,是常有的事。到了秋后,一年当中的主要农活干完了,牲口在这一年的表现好坏,是决定它是去还是留的唯一的标准。而一个漫长的冬天,闲下来的牲口光是吃草都是一个大事,留着只是一种消耗,就及时处理掉,也就把压在农人心头的一件大事暂时卸载。
尽管那时,镇子上每每赶集时,看到的草市很大——多是些干草,但那都是需要花钱来买的。也有半干半湿的秋草,勤劳的妇女与孩子们,去旷野上地头沟边,辛劳大半天,背到集市兼会场上的草市去,手里就有了令人欢喜的零花钱。多与少,就要全凭自己的努力程度了。
既然标明是“骡马物资交流大会”就都离不开骡子、马、牛、驴等大型牲口,离不开猪羊,也离不开“杈耙扫帚扬场锨、瓜果梨桃、服装鞋帽”等等的生活物品帮衬。这是镇子上,也是镇子周围远远近近的人们生活中的一件盛事。
在季节的选择上,基本没有选择在冬天和夏天的。热时、冷时都不适宜于赶“交流会”。虽然老百姓多处在农闲有的是时间,但要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说书唱戏的场子上,清清静静地听说书的、看唱戏的,那恐怕很难。夏有蚊子冬有寒,都是坐不住的理由。
“物资搭台、文化唱戏”,是交流大会的必须,也几乎是提高人气的主旋律之一。戏曲多为地方戏,像徐州的“丁丁腔”,一把月琴,有敲碗击盆的声调,清脆悦耳;山东的柳琴戏,又称拉魂腔,一把柳叶琴相伴,长长的调子,凄楚哀婉,即使是热闹积极的戏,也脱不了有些幽怨哀婉的底子,几乎让人魂飞魄散。
这一种地方上的小戏种,就像东北二人转一样,多以夫妻两个出演为主。人员简单,以文戏居多,说说唱唱,或喜或嗔,或怨或怒,也不需要多么大的场地,就牵了人们的视线和思绪。常常是临时租赁了靠街的民房,门上挂一件棕色皮革的门帘挡着。
在门外唱的,并不是主戏,或只是主戏的一小段,只起个广告引人的作用。要想仔细去听,或者要想把一出戏听完整了,就要花五毛钱去门口掀着门帘,交上钱,进到屋子里,坐那里停停当当地去听,那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种真享受呢。
但许多庄稼人深知钱来得不易,能不花就不花。何况还有主办方为达到拉动经济、促进繁荣的最终目的,花钱请来的不要百姓出钱的大戏呢!那多是河南豫剧,或河南梆子,也有请山东梆子剧团的,老觉得与河南豫剧腔调难以分辨。吕剧团,有时也会请到,像《小姑贤》就是那时的名戏,活泼、灵动、善良,皆大欢喜,适合老百姓的胃口。
一次交流大会的时间,至少一个星期,时间长的话差不多有半个月,不多不少时,整整十天。时间短些的,多是没有请来知名的戏班子做铺垫和渲染,难有人气,就将计划中的十天缩短为一周。
当然也有例外,比方外在的天气突变,会场上没有人光顾,不得不中断。而时间长些的,则往往说明各方条件具备,举办得也非常成功,就将十天的计划,延长为半个月的。这延长了的几天,也是前一次不成功的经验总结和延续。
而接下来将半个月延长至二十天的,已经说明物资交流的强势不减,最多时候,竟然也有一个月的,天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们走在了人为的繁荣里,如诗,如画,又如梦。
于是在这半个月到二十天、甚至一个月的时间段之内,饭后,左邻右舍的,每人拿个小板凳,或马扎子,腿脚不便的还要拄根拐杖。
年轻一些的先去约人,到邻居大门口站下,大声吆喝一句:“大奶奶”、“二婶子”、“三大娘”,或“四大爷”,“走吧?赶会听戏去了!”,于是三三两两,或并排,或前前后后的,一波接着一波,相跟着,脸上满是知足惬意的微笑和满满的期盼,说着啦着就到了会场。
家离会场也就三四华里的路程,从镇子东北角到镇子西南角,大家都这样去了,就能占据稍靠前、居正中的最好位置。看时间还早,女人们就又继续啦啦家常散散心,男人们则开始抽袋旱烟定定神,很快家伙什儿“丁丁哐哐”地响起来,要响好久,是在招呼听戏的人们做好听前的准备呢。
就见舞台上开始唱起来了《穆桂英挂帅》,举一杆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穆”字的花花打打的旗子,也或是《四郎探母》,也或者是《杨家将》,反正几乎都和杨家有关。
其实不止是晚上,大白天也有人来听戏的。只是晚上本镇上的人更多一些,多数坐着;白天多是镇子周围三里五村、十里八乡的人多,坐着的在中间,站着的在两旁。个子高的,怎么说都是沾光。
晚上不用担心带着矮凳子看不到戏台上,大家半斤八两,都在那里坐着铺排开去,自觉得很,也没大声喧哗的。
只有小孩子在戏场边上,来来回回跑着玩他们的,或者跑到戏台的两侧,能够看到演员上台前的严阵以待和下台后一时的轻松。偶尔戏台上有武打动作,穆桂英身后插了许多小旗子在晃,便会吸引一下小孩子的目光;佘老太君一出场,拄着龙头拐杖,身旁还有人搀扶,一步三摇。
小孩子都是眼睛瞅一下几个武打动作,等“叮叮咣咣”地一阵激烈的地打闹过去了,他们不忘继续玩自己的,等自家大人听完了戏,人也就因为犯困,晕乎乎地跟着回家去了。
京剧作为国戏,一般是请不到的,在依然属于农村的镇子上,哪有像模像样地坐在城市大戏院子里仔细品味时的闲适、庄重和演员们的自豪感?也方才对得起它的名号。
而一般人不看字的提醒,也根本听不懂那戏里到底唱了些什么,只觉得拉了长长的“秧子”(腔调),不到憋得难受不换一口气,特令人着急。小孩子根本还不懂得生活的艰难,世事的难料和人生的苍凉,藏在戏里的韵味。于是听戏的人,也就常常在思想上开了小差。
有一年被主办方花钱请来了我们市里的京剧团。虽是请来了,但有一场戏我记不清唱的是什么,台上正热热闹闹地唱着呢,台下多数人虽听不清字也愿意听那“啊啊呀呀”的悲怆凄楚的腔调。
可是有两个人因为晚饭时喝了酒,都不老不少的,酒壮英雄胆——你英雄,我好汉,气盛得狠,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在那些规规矩矩坐着听戏的人们中间,格外显眼,竟越吵越凶,谁也不让谁。后来一个站起,另一个也不示弱,都站起后,双方竟动起了手,眼看要抡凳子了。
这自然就影响了周围人听戏。
台上人也自然看在眼里,就有一个演员一下从舞台上跳下,竟是轻轻落地,没有一丝动静,在大庭广众之下,朝中间场地上那两个打架的人走过去,一句话没有,一只手抓住一个人的后背——而那两个人看上去都比他要更加健壮和魁梧,而他也就有一米六五的身材,却将他们各自面朝天托举了起来。
那两个人开始还挣扎不服气,说要把他们扔出去的时候,他们才变老实起来,估计也终于醒了酒!
这在我们自古就重视礼仪的文明古镇上,其实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情,也因此惹了众怒……
那个跳下舞台的演员当时看上去还不是主角。他是戴着元宝形状的帽子——也像小船的样子,帽子后半部分有露出来的宽布条,随着走路虎虎生风而自然飘动。身上的衣服别样,白底,蓝色波纹式的装饰——又像是鱼的鳞片,袖口处宽宽的沿子,紧紧地箍在手脖上,看上去就干练威武,是真正的武把式。
从此,我们市里的京剧团,在那时并没见过多少市面的镇子上的人们口中,成了久久的谈资:那个演员可是真厉害,竟然一只手就能举起一个人来!?演戏的——尤其是唱京剧的,那可是有真功夫的呢,绝不只是摆摆花架子……
说书场上,最出名的是城里来的姓宋的老弟兄两个。哥哥是个盲人,五十来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以他说唱为主——就是说一会儿,唱一会儿。手里一把二胡,眼前还有一个小小的架子,在左腿上绑了一个小小的紫檀香木,紫檀香木上已泛起铮亮的光。
机关在脚下,往下用力一踩,绑在小腿上的檀香木就敲一下眼前架子上的什么东西,发出“梆”的一声脆响。这就是所有的伴奏乐器了。
那时我不知道唱的是什么,说的又是什么,只是觉得悲悲切切的,却是看他们唱得口口生津、有滋有味、悲喜分明,那么投入。后来才明白,他们唱的是别人的故事,却在叙说自己的人生。
那做弟弟的有四十来岁,身材要比哥哥更加宽阔一些,他主要的是照顾哥哥,是哥哥的眼睛。
那一次听懂了,说的是《岳飞传》,忠臣岳飞“精忠报国”,却被奸臣秦桧所害。令小小年纪的我都知道悲愤不已。那时父亲常常带着我一起去听。他在城里上班的时候,业余时间,就常去广场听老宋弟兄俩说书。而镇子上有会了,从小就喜欢听说书唱戏的父亲难得地从城里回到镇子上,与家人,与全镇子上的人一块同庆这一年才只有两次的“交流会”。
父亲作为热心和侠义之人,也作为老家镇子上的人,就会尽地主之谊,给老宋弟兄两个提过暖瓶去,也拿过去茶叶和茶壶。在老宋他们说唱到口干舌燥时,给他们喝壶茶。
然后等他们闲下来的时候,交流一下他小时候在集市的说书场地上听到过的《大五义》、《小五义》、《三侠五义》和《七侠列传》等曲目。说到高兴处,父亲有一次竟然请他们到家里吃了一回饭。
另外还有不知来自哪里的马戏团,有大狮子,有猴子,有鳄鱼,也表演马术,多以展示为主。
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精瘦,黑皮肤的,在会场上一角,随便摆个场地,画地为牢,把一个黑泥鳅似的七八岁,或十岁左右的男性小孩子,弄断了胳膊,疼得他眼里满是泪,想哭却又不敢哭,只有强忍着,等旁边一个同样泥鳅似的稍大点的女孩子心事重重地收完了钱,才会给那男孩子重新安好胳膊。
为了缩短这过程,善良的旁观者,往往赶紧先掏钱。有人在发出同情的声音时,还带着探寻的心理进一步悄悄议论:“这孩子,一定不是他亲生的。要是自家的孩子,又怎么舍得?不知是从哪里偷来的!”
更有善良而仗义的人,痛斥这种为了钱而反人道的做法,报告给主办单位,也就将他们驱离了。
所有会场上这样那样的唱戏说书的,甚至杂耍的,是那个没有电视、电影极少——还只是按时放映,老百姓——尤其是占半数的女性观众又识字不多的时代,一年两次赶会,就成了全部的文化生活的具体体现和集中展示,或者说是老百姓一年当中最丰盛的精神大餐了。
而至于当场捏泥人的,糖稀吹出大公鸡和小猴子、鲤鱼、蝴蝶之类的小动物的,做拨浪鼓的,卖糖瓜的,捏泥哨的,做泥巴老虎的——用各种颜色在额前写了“王”字,身上是黑道道与黄道道相间的花纹。
老虎的身子分前半截和后半截,中间部分则是用厚厚的牛皮纸连着,可以一只手拿着前半部分,另只拿着后半部分,然后先将身子捋直了,接着往中间猛地一斗,立刻发出一声想笑的喜庆声音。连着斗,那喜庆的声音也就连成溜儿,说不清是类似于小狗的“汪、汪汪”声?还是接近于老虎发出的“呜、呜呜”声,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只要是那老虎玩具发出一声脆脆爽爽的响声来,小孩子们就都是欢天喜地的了。
总之,各种各样的民间传统工艺,引不起听戏的中老年人们的兴趣。倒是吸引了更多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小伙子,三三两两地做着伴,一圈圈不厌其烦围着整个镇子上的大会场来来回回地逛,想吃的就买,想看的就看个够,满眼里都是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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