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米花
作者/未雨
60出头的我,山珍吃过,海味品过。然而最让我记忆犹新,唇齿留香的竟是苞米花。
小的时候没什么可留恋的,供销社、小卖店里的面包、麻花、糖和面,槽子糕不敢光顾,一是家里姊妹多没钱买,二是改馋不能当饭吃。与其肚子半瘪,不如高粱米苞米馇子让肚子鼓起来。再说了,好的东西吃不出好牙口来,还是吧唧苞米黄豆牙口会好些。
现在的添加剂,防腐剂挤占了货架子,甜蜜素、增香素充斥了市场,长此以往有几个不牙疼、龋齿的,有谁不吵吵血压、血糖飚升的?大凡吃粗粮,尤其靠苞米花嘎达嘴磨牙的没有一个觉得身子不适,苞米花百病不犯,是缺衣少食年代最好的零食。我有一口好牙得益于打小爱吃苞米花。我的所爱也是神奇的蹦苞米花。
一个冬天的夜晚,躺在炕梢五脊六兽的我被‘嘭’的一声搅懵了,也就一刻多一点又一声‘嘭’的炸响有点毛楞了,谁在搞恶作剧?扒拉一下大姐二姐要她们陪我出去看个究竟。
噢,一个其貌不扬的瘦老头在熟练地蹦苞米花。没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老头竟招来众多的看客,有老人小孩的、有姑娘小伙的,缩脖端腔的、鼻涕拉沙的、打情骂俏、荤素搭配、有趿拉靰鞡的、有蒯筐装苞米花的、抄袖跺脚的、捂耳朵放鞭的众生罗汉,不一而足。
旁边的家什排起了长队,把极普通的苞米粒打扮的花里胡哨,瓢喎的、盆蒯的、簸箕装、水桶提,布袋子、尼龙网、拎兜、挎包,除此还有面袋子,就好像瘦老头能变出取之不尽的食物。
老人家自顾地哼着小曲,说着快书逗的大家前仰后合,苦笑不得,人们耐心等待‘嘭’的一响,到那时大伙争先恐后,当仁不让的吸吮着喷香,这是老人的力所能及,也是老人期待的一幕。老人家霸占了房山头,人们离不开房山头,这或许就是当时的业余生活,大家乐不思蜀,不乐意回到放不开手脚的家。
苦于没有排队,更困窘没有苞米豆,耷拉着灌铅的脑袋怏怏而回。
“不就是苞米花吗?黑灯瞎火往人堆里凑,亏得看不清,丢不起那个人。苞米豆,乡下有,明天去取,管够造。”爸爸看不下眼了。
第二天姐妹俩蒯了一水瓢苞米早早去排队了,三等俩等,不见人影。这不耍人吗?昔日的喧嚣今日的无聊,热闹没了场面,说笑没了机会,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一打听老人三天来这里一次,还有另外两个点。哦,原来是打一抢换一个地方,统筹兼顾,点面俱到。
第二天晚上躺在炕梢看月亮数星星,没了‘嘭’的声响,看不到抢着排队,听不到小曲儿,说书。却能记住老人的模样,但愿明天不会失约。
第四天的晚上独自去排队,等了片刻,老人推了个‘吱嘎嘎’独轮车,扭头晃腚地如期而至。几个人立马围上,见他歉意一笑,继而麻利地从车的右架上拿下钢筋支架,卸下葫芦型黑了吧唧的铸铁锅。又从左边架上搬下铁盆、生火柴和焦碳,在车的中间隙缝里掏出带补丁的布袋子。见他手足并用在地上铺好布袋,俨然放生一条巨龙。
老人从不三毛二毛斤斤计较,大家看着给也就司空见惯,有的看老人不容易多犒劳点,老人家莞尔一笑揣进口袋里,回馈的是勉强点头。老人变戏法的‘咔擦’铁锅的端盖打开,倒进第一个排队老太太半瓢苞米豆,老太太抿嘴点头,以示好意。老人家开始了慢慢摇动铁锅,聚精会神看表,轻手轻脚填火,漫不经心唠嗑。
不一会儿,老人装弹手似的,戴上厚套袖,猫下腰,捹起铁锅,拉起前脚弓后脚崩的姿式,铁锅端口对准地上长龙面袋嘴儿。‘嘭’的脆响,老人淹没在青烟之中
,地上的面袋膨胀起来。大家一窝蜂把面袋团团围住,张大嘴和鼻孔吸吮着香气,争着饱尝抢到的苞米花。老太太倒腾小脚,一个劲儿地驱赶大伙,咋呼着生怕一股脑儿抢劫一空。
老人收敛了喜悦,抹了一下黢黑的鼻子,坐在了属于自己的马扎上。
轮到我了,迫不及待,一瓢苞米粒倒进锅里,老人接着他的操作。
耐不住性子的我蹲在老人身边观察他的神态和他攀谈起来。老人姓山,叫山关(鳏),山东讨荒过来的,在山里挖过山参,在山下种过草药。后来直不起腰了捡破烂,再后来腰腿实在别劲,鼓弄起了蹦苞米花。老人籍贯山东,大山待过,山路走过,山药尝过,山水喝过。现在又靠近房山头,山穷水尽疑无路了吗?老人无儿无女,鳏寡孤独,没有亲戚,只有路人。即便如此,不忘从牙缝里挤出来接济邻居,老人乐意和半打小孩闹哄,更愿意和别人唠嗑,他把乐趣和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把经验、教训说给唠到一块的人,把人心不古、世态炎凉,道听途说,不负责任的话唠给拿腔做调的路人。有乐意和他说的,有不愿意和他唠的,老张大爷和他讲话不投机。
一天张大爷问老人:你打哪儿来?是不是逃荒犯?人生地不熟,打眼报信搞探风的吧?老人擤了一下大鼻涕,白楞他一眼:打冤枉省来,在糊涂县落户,我是前凹公社,后鼓大队的。当过点头书记,干过哈腰队长。自顾干活,全当无人。说这话似乎有意噎人,又好像受了精神刺激。张大爷讨个没趣,招呼也不打溜了。我不好火上浇油,悄悄打量起行头。
老人谈不上身材,前边凹得着急,后边鼓得邪乎。头上顶着狗皮帽子,狗皮出折,狗毛甚少,真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撮带冰茬的山羊胡子突出了老道。
棉袄吗?油渍麻花,棉裤抿腰拖沓,一双看不出大小号的旧胶皮靰鞡还是鸳鸯拐。旁边的独轮车有点像淮海战场的支前小车,像展品也是纪念品。小车榫卯结构,结实耐用。轱辘是硬木板用刀削的,车轴是一根硬木搥进去的,间隙过大难免夏天‘支扭、支钮’冬天‘嘎吱、嘎吱’。小车伸出俩个把手,麻绳拴着,怕嘞肩膀,中间套了理发用磨剪子的废皮带,推着小车皮带压肩,身子矮了半截,走路自然里倒歪斜。这是老人的行当,也是家产。
老人三天一趟,晚上必来,没有迟到,不会缺席。算不算一种精神?带来快乐、带来香味、带来改馋,带来垂涎、带来吧嗒嘴,带来填肚子。大伙给他带去什么?除了分享喷香外,就是屈指可数的几块钱。老人分享了大伙的满意、开心、快乐和幸福。老人所求不多,所需给足,这是什么风格?这就是老人做嫁的风格。
回到家里把一面袋子苞米花往炕上一倒,叉上门一家人开造,爸妈分别一捧子,大姐二姐搂了一小堆,我则俩腿叉开,弯下腰来大有独占之势。爸爸吧嗒嘴,妈妈嘎达牙,大姐使劲嚼,二姐慢慢咽。我呢,大把抓、大口吃。家里人没有嚷牙倒牙的,尤其没有掉牙的,牙口好香气倍增。吃到苞米萁时‘嘎蹦、嘎蹦’来个音调比赛。爸爸闭嘴轻嚼,口腔空旷,声音低沉混响很大。妈妈裂嘴慢慢咽,声音委婉含蓄。大姐牙根用力,嘴唇上翻,声音开放,无拘无束。二姐不动声色,左顾右盼,时而下噎,时而气喘,声音复杂,粗糙零碎。我是大朵耳颐,无所顾忌,一会一碗井跋凉水,一会一把苞米花,声音杂七杂八,没有规矩,五音不全,六律皆无。一家人从未有过的随意和放松。
山关(鳏)老人蹦出的苞米花从未有过哑炮,当然了也就不见哑巴豆,那是铁锅摇的匀乎,火候把握得当,气压拿捏准确,放炮时机得体。用他的话说“毫不含糊”。金黄的苞米粒鬼使神差地变成了绽放的玉兰,即释放着芳馨,又凝聚着人气。好不让人快活。
接下来隔三差五去蹦一次苞米花,一是非要吃苞米花,二是看看山关(鳏)老人。这天晚上老人心情不错,伴着月光哼唱起标准的山东柳琴。
苞米花,白花花,碎银装进兜里拉。
富裕老实过日子,谁人见了都要夸。
苞米花,实惠花,放进嘴里不塞牙。
通畅脾胃不便秘,健康牙齿顶数她。
苞米花,作用大,大人小孩围着她。
香甜可口抢着要,算是彩礼回娘家。
山关(鳏)老人蹦出的苞米花有独到之处,捏一小把糖精可以甜口,几滴醋又会变酸口,还可以放点盐成了咸口。街坊邻居先尝为快,争先恐后。就这样传来传去,神乎其神。
一年过去了,老人在草长莺飞的时候突然失踪了,看不到老人熟悉的面孔,听不到独轮车的‘吱嘎’声,尝不到嘎巴溜丢脆,闻不到诱人的烹香。老少爷们没了娱乐场所,小孩没了打闹地方,苞米花没了流连忘返,‘嘭’的一声从此哑然。一切归于平静,房山头成了房散头。
山关(鳏)老人去哪了,上哪找糊涂县?哪里打听前凹公社,后鼓大队?左邻右舍说的蹊跷,有的说老山头去了关里老家了,有的说让孩子接走了,有的说驾鹤西去了,有的说婆娘看好了招赘门了。我在心里嘀咕:一定是客死他乡?归去来兮,无人问津,断了消息。不管老人出了什么事也该和房山头一带的乡亲们打个招呼。
后来孩子把我接到城里了,天天起早贪黑,提篮小买,接送孙子,洗衣做饭,无暇顾及山关(鳏)老人是死是活,无暇寻找心里的房山头,无处品尝磨牙的苞米花,没机会围着老人闻着喷香打打闹闹。庆幸的是我还有孩提的记忆,窝囊的是生活在找不到记忆的城市里。
逢年过节,孩子们都乐意回家蹭饭,免不了带些超市里买的东西。什么奶油蛋糕、麻酥、沙琪玛、八件果子。在孩子眼里堪称最好,孰不知她们忘记了讨弄苞米花,也买不到像山关(鳏)老人蹦出的真正苞米花。
姑娘说:“爸爸,这些都是有营养的好东西,你牙口好,吃了不犯病。”
“爸爸牙口好,所以想吃粗粮,想吃苞米花。”
女儿尴尬的同时还是点头。女儿出去了,想必是踅摸苞米花去了。趴在窗台上想了许多,心里不知不觉吟出一首诗:
年少贪吃苞米花,香甜可口人皆夸。
闲时送去三金粒,闹处归来白雪葩。
度日难得赏碧玉,浮生一自品黄芽。
今昔不忘旧时味,伴我平生日落斜。
期待嚼上一口儿时的苞米花。
作者简介:
未雨,原名于雪松。梅河口市公安局退休干警,爱生活、爱自然,热爱阅读和写作。
“今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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