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秋天开学不久,我们忽然被告知,教务处安排了新的古琴老师,是张子谦先生,都去跟他学。这一年大学部民乐系考进来两个古琴学生,林友仁和刘赤城,刘景韶先生也许是被安排去教他们了吧。张先生本人的工作单位是上海民族乐团,从校外请来兼任古琴教学,与刘先生是学校里有编制的正式教师不同。
前面说过,这一阶段金村田先生在学校教学里推行“民族化”,直接结果就是,不少学生响应号召,从西方音乐转到民族音乐上来。我的同班同学里,钢琴专业的项斯华、范上娥、许洁如、朱元贞、忻爱莲、高星贞,长笛专业的张念冰,后来还有第二批张燕燕等,纷纷改学民乐:古筝、琵琶、扬琴、三弦……这批同学高中毕业之后进入上音大学本科,再过一二十年,其中不少人成为中国民族音乐的中坚力量,甚至成为大师级的演奏家。其中,高星贞学的是琵琶,到了最后一年,又改学古琴。
我最近看张先生的《操缦琐记》,在年10月8日这一天,记载了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感受:“晨开始往音乐院附中兼课教琴,学生成功(公)亮、龚荣生、李禹贤已有一二年程度,指法均相当好。音院目的在吸收各家指法,培养出全面人才,但运指方面欲彻底改变,颇有困难,如不改变,则一家风格决难弹出,纵下一番功夫,恐不易达到十分完美也。”10月8日这个时间,我已经记不得了。一般开学在9月,可能当时学校刚刚从漕河泾搬到市区,杂务比较多,或者学校里安排课程、联系老师、办理手续什么的,有一些耽误。
我跟张先生学了两年。高三那一年,跟他学了广陵派的《平沙落雁》,然后是《龙翔操》和《梅花三弄》,也就是他最负盛名的“老三曲”,都出自清代的《蕉庵琴谱》。张先生的教学方法跟刘先生一样,对弹。不过他这个人和刘先生最大的不同,是爱说话,话多得不得了。过去沉闷的感觉一下子全没了,每次上课都是轻松的,我就特别喜欢上他的课。
学广陵《平沙》时,因为刚学过梅庵《平沙》,心里就有个比较。梅庵《平沙》安静之外还很生动,我很喜欢。广陵《平沙》是另外一个味道,比梅庵的《平沙》安详沉着。不仅弹法风格上不一样,意境不尽相同,琴曲曲调也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我学了广陵的《平沙》之后,梅庵的《平沙》就不弹了,两个曲子容易窜。张先生教一首曲子之前,给我们每人一份谱子,这份谱子是简谱和减字谱对照的,用普通的横线条信纸垫上印蓝纸复写,上面标着“张剑记谱”。张剑是他们团里一个弹柳琴的演奏员,跟张先生接触比较多,经常给他记谱。
到了《龙翔操》和《梅花三弄》这两个曲子,张先生的风格特点就显露无遗了。他的风格特点,我现在的认识是:中国音乐的自由和不均衡的节拍节奏,在古琴上体现得最为典型最为明显。而在古琴的几个流派里和个人风格上,张先生是与众不同的一位,他把这种审美特点发挥到极致。特别是《龙翔操》,在这里,表达音乐最重要的手段不是曲调旋律,而是自由跌宕的节拍节奏变化,是琴曲乐句频繁的速度变化,他的音乐充满“动感”之美。这种表现音乐的手法很少见,这是我最近几年的分析和认识,而在五十年以前,体会是不深的。跟他学《平沙》、《龙翔》和《梅花》,也就是模仿而已,粗听起来比较像,甚至可能一模一样,但实际上他那种自由自在的灵魂上的东西并没有能够真正掌握、领会。所以,当时我对《龙翔》和《梅花》兴趣不是很浓,兴趣不浓肯定也弹不好。我所有的唱片中,这两个曲子从来没有录过音,原因就是这两首曲子我弹得不好,根本没有学到张先生琴曲的精神。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一个关于张先生的故事:大概二十年前,张先生和徐立孙先生交流琴艺很多,徐先生曾经毫不客气地当面说他“下指不实,调息不匀”。张先生呢,不但不生气,还拿这话写成一副对联“廿载功夫,下指居然还不实;十分火候,调息如何尚未匀”,挂在墙上,作为自勉。徐先生坦诚,张先生谦虚,这个故事流传非常广,成了佳话。不过,大家好像都满足于“佳话”,没人从观点本身去探究一下。“下指”说的是指力,徐先生弹琴,下手很重,这是他个人的审美和习惯,以他的指力去衡量张先生,自然“下指不实”了。“调息”体现在节奏节拍上,张先生吟咏式的节拍节奏自由跌宕、随心所欲,有一种充满动感的、自由自在的“律动之美”。他的《龙翔操》“通体散弹”,《梅花三弄》摇曳、动荡的泛音节奏,让人无法给它打拍子,在当时也没人会用这样“不准”的节奏来弹琴。而徐先生弹奏的琴曲节拍节奏相对比较规整,他整理的《梅庵琴谱》都点了节拍,这也正是梅庵的弹法。这样,徐先生自然要说张先生“调息不匀”了。张先生是个特别大度的人,朋友提了意见,他觉得应该虚心接受。作为一个演奏家,他并未从理论上仔细思考分析,而在实际演奏中也并没有改变原来的弹法。如果他把自己的“律动之美”都改变了,哪还有“张龙翔”呢?
附中的学习并不紧张,张先生又是那么有趣和可以亲近的人,我们平时就常去他在常熟路的家里玩,我去得尤其多。徐汇区的东平路附中、汾阳路大学部,和常熟路正好是一个三角。常熟路上有个上海实验歌剧院,实验歌剧院的大门前右方有一栋楼,楼前围墙一侧的木门平时是开着的,可以随便进入。张先生就住在三楼。楼的木门边上,有根铅丝一直从这里通到三楼公用楼道的窗户,那头装了一个弹簧,弹簧一端安了一个铃铛。我在下面一拉这个铅丝,上面铃铛就响了。过一会,如果窗户上露出张先生的半身,喊着“来啊来啊”,我就上去。张先生的客人多,拉了这根铅丝和铃铛,一旦他不在家,客人不会冤枉跑一次三楼。
张先生一个人住——我后来才知道当时他太太去世不久。他家里比较宽敞,房间里挂着一张他在琴砖上面弹琴的照片,大概张子谦先生家中悬挂的40年代抚琴照片,下有沈草农先生的题词,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照片下面有很多沈草农先生写的字。后来我发现,他家无论搬到哪儿,这张照片都挂在客厅墙上。
坐定后,先倒茶,然后就开始聊天。聊天是我和张先生之间的重要内容,几乎比弹琴还重要。聊的话题很杂,什么都谈,没有偏重,关于古琴的只占了很小的比重。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是关于古琴的内容最有价值吧。
张先生一般都会讲讲最近的事情,也常讲民族乐团和今虞琴社的活动,或者谁来学琴……民族乐团的演出有一些,我去听过一次,那次有张先生的古琴独奏节目。古琴音量小,扩音往往也搞得不好,演出效果很一般,和其他民乐没太显著的差异,甚至没有其他节目受欢迎。难得的是,演出里还有沈德皓唱的琴歌。这些古琴音乐可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欢迎和重视的节目,在乐团里面维持下来,真不容易。今虞琴社的活动,当时我没参加过,因为张先生的关系接触了几位前辈琴人,但也不算熟悉。
社会上偶尔有人很热情地来学琴。哎呀,那时候有人学古琴,弹琴人开心得不得了——总算是有人喜欢我们的东西啊,教起来特别尽心。可来人稍微学学,又觉得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好学好听,没多久兴趣淡了,就不来了。张先生也会边叹气边跟我讲:“唉,怎么这样!开始有兴趣的,现在不来啦!”他在《操缦琐记》里就无奈地感叹这样的学琴者:“盲目而来,盲目而去。”
张先生经常谈到的名字,是沈仲章、吴振平、姚丙炎这几位和他来往密切的琴友,还有就是査阜西、吴景略、彭祉卿三位老友。那时候彭祉卿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査阜西、吴景略都已经去了北京,但他时常挂在嘴边。我那时还没见过査阜西先生,吴景略先生偶尔回上海,可能见过一两次。卫仲乐先生、刘景韶先生,他和他们交往不多,也很少谈起。
张先生有个斋号“双蕉琴馆”,就是说,他有两张蕉叶琴。我认识他的时候,只剩下其中一张,另一张在战乱中失去了,但他这个号一直没改。那张蕉叶琴是浅红色的,形体优美,断纹也漂亮,琴体很轻,音量比较大,音质不是很好。他还有一张仲尼式的明琴,叫“惊涛”,黑漆色,琴体比蕉叶琴略大一点,声音却要小一些,音色也更好些。等后来有了比较,我觉得“惊涛”也不见得非常好——同样是明琴,“惊涛”就不如我的“忘忧”。他一辈子经手过那么多琴,看过那么多琴,自己却没有得到特别好的,应该跟他的性格和观念有关。我记得他工资是一百五十多块,在当时是很高的。得到好琴,不仅要有钱,还要有机遇,他是既有经济能力又有机遇的人,一个月的工资在当时买三张明琴是没有问题的。而他不在这方面下功夫,只是弹琴。现在我翻看《操缦琐记》,经常看到他品评见过的好琴,那时候我们聊天,偶尔也讲讲这方面的话题。另外,他有个箫,配琴的,我曾经听他吹过。
张先生聊天,神采、动作是很鲜活的,有点像小孩。得意了,喜欢用手拍大腿,从右边往左边拍刮过去。他甚至会小孩子一样说:“某某事情都做不成,杀我的头!”如有琴人来拜访他,弹弹琴,等这人走了,他就会评论这位弹琴人的弹奏特点、风格等等。有时候他觉得名不副实的弹琴人,也会对我说:“哎呀,啧,这个人早就听说了,琴不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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