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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声景,南洋旧梦

来源:柳琴 时间:202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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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寺门前老街上的艺人表演

历史上中国人对外国人的称呼,广泛流传的有两个:一是胡人,二是洋人。前者指向陆上丝绸之路时期,而后者指向海上丝绸之路时代。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城市、风起潮涌的南洋重镇,泉州可谓是“涨海声中万国商”,无数的人从这里走出去,无数的人从外面走进来。

“此地古称佛国,往来皆是圣人。”王阳明对泉州的这番评价,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泉州自古以来文化交融之深厚以及开放包容的城市性格。如今的泉州,虽然褪去了昔日舍我其谁的繁华,但大浪淘沙后的沉淀反而更加凸显那些独属于泉州的文化底蕴。

遗留下来的城市之美

南音是泉州文化中一张耀眼的名片,当年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对南音的研究与宣传就掀起了新的热潮。我初次听南音,已经很晚了,是在年,一次偶然在朋友圈看到友人转载的南音视频,一下子便被它清幽婉转且雅致独特的气韵所吸引。说起清幽婉转,同是南方传统音乐的苏州评弹亦不惶多让,尽管二者在深层音乐结构上有相通之处,但从听觉感知上相比,二者还有很大区别:苏州评弹富有市井俚趣,演唱流丽、圆润,无论唱词唱的是“风光好”还是“思落泪”,大多透着一股看透世间的轻描淡写,俨然一副出世的姿态;而泉州南音似乎更多包含着文人性格中的自我,听起来常带有哀叹人生的意味。二者的底色大相径庭。

网络上的聆听自然不能过瘾,于是我便在心中计划:有机会一定要去泉州听听现场的演绎。

终于,等到了工作间隙。年11月,晚秋时节,北方的树木已经初显凋敝,而此时的南国正草木葱茏。秋高气爽宜出游,于是我从北京启程,开启了泉州声景之旅。

飞抵泉州后,我选择了开元寺旁边的民宿作为落脚点。将住所选在老城区的中心地带,这是我旅行的一个习惯——随着WTO的推进,许多城市不光经济贸易“WTO”,地方文化也跟着“WTO”了,传统文化面临着不小的冲击。当城市变得千人一面,个性被磨灭,旅行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落脚在老城区,或许可以最大程度地领略那些遗留下来的城市独特之美。

城市中的古意生活

泉州府文庙的南音表演

南音在泉州的群众基础之深厚,以民间业余团体传习的热情为证。北方管这类民间爱好者叫做“票友”,而在南音圈子则称为“弦友”。据相关资料显示,泉州的弦友团体竟有近个之多,祠堂或民宅、民俗或节日都可见到弦友们的身影。除此之外,专业的南音演出场所也有好几处,比如文化宫与府文庙。这两个地方由政府扶持,都是非商业性质,疫情前几乎每晚都有演出,既为游客提供欣赏的去处,也充实着当地居民的音乐生活。

到达泉州的当日,收拾停当,一看时间刚好,便起身前往文化宫。演出尚未开始,场内就已经坐下了许多观众,看神态,大多是本地人。文化宫的展演透着用心二字,基本上涵盖了南音的三种体裁,即“谱”“指”“曲”。“谱”指的是南音中的器乐曲形式,“指”与“曲”都是带有演唱的形式,只不过“指”为套曲,“曲”为散曲,其中演唱者亦会兼奏琵琶或拍板。

南音乐队小巧精致,常见两种编制:上四管与下四管。上四管由洞箫/竹笛、琵琶、二弦、三弦、拍板五人组成;下四管除了琵琶、二弦、三弦,还有唢呐、响盏、狗叫、木鱼、四宝、铜铃、扁鼓。南音乐队编制虽然简洁,却很有效,这也与南音不求强烈的对比,而求淡美的音乐个性相符合。仔细听,会发现里面的二弦不像二胡那样使用揉弦,洞箫亦不使用气震音,这些看似守拙的技法相互配合,通过乐器最古朴的声音勾勒出如梦如幻的古意来。

当然,这古意的成功“营造”还有相当一部分归功于演唱者独特的腔韵——闽南语中鼻化韵很多。所谓鼻化韵,是指说出一个字音需要同时运用鼻腔与口腔两种共鸣,这样的发音使得闭口难,也就不可能唱得“刚”,只能“柔”;不可能唱得“亮”,只能“闷”。没想到的是,受这样的发音“弊端”限制,南音反而形成了其独特的演唱腔韵,而且每个演唱者都会在此基础上作不同的演唱处理,从而产生了个体的腔韵音色差异。这种差异,也是听南音的一个乐趣所在。

文化宫的演奏员们演奏水平都很高,对传统曲目的熟稔自不用说,在这里还能看到他们作的一些创新的改变,有的曲目不再拘泥于上四管的传统编制,而是增添了一些富有色彩的打击乐,使得效果新颖却又不失经典趣味。另外,这里不光有南音,展演中还穿插有福建梨园戏唱段,也很出彩。

既然专为南音而来,只听一场哪够?第二天,决定去府文庙走走。

也许是地处闹市的缘故,府文庙的听众颇多,气氛更为放松。古建之中听古乐,相得益彰。这里还售卖茶水、点心,人们只要不太过喧哗,边听边聊都是被允许的,似乎这样的观演方式更加适合中国老百姓的习惯——人生在世,松弛一点不算逾矩。

留心的人还会发现每位南音演奏员的脚边通常都会备放一只神气的小金狮摆件,这是用来给演奏员垫脚用的。这些金狮器宇轩昂,透着一股贵气。说起来,它们承载的是南音一段颇为自豪的历史。

南音号称“御前清客”。相传康熙皇帝六十寿诞时,泉州籍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极力推荐家乡南音团队进京为皇帝献艺。皇帝听着甚是喜欢,遂将自己脚下的木狮子赐予乐师垫脚,并赏“御前清曲,五少芳闲”的牌匾。从此,木狮变金狮,脚踩金狮的仪态与“御前清客”的称呼也就留下来了。

算起来,南音的历史比康熙帝久远得多了。

唐五代之后,大量中原汉人入闽,到了宋代,福建又经历了第二次中原文化南迁,这些历史逐渐构成闽南文化的底蕴,闽南语因此保存了许多中原古语的词汇与韵律。中原文化与闽南文化的融合,还使得南音中可以听到其他音乐类型的影子,比如昆曲、高腔、皮黄等。当来自不同时代的琵琶、拍板、二弦、三弦等乐器在唐人、宋人的手中浸润,南音也就开始了它自身的生长,并反过来去抚慰一代又一代异乡客的乡愁。无怪乎初听南音,我会觉得它有着掩不住的悲伤。

在府文庙,除了南音,还能看到精彩的泉州提线木偶表演。这门古老的戏曲艺术妙趣横生,表演的艺人技艺高超,算是当天的一份意外惊喜。

泉州府文庙的木偶戏表演

古今之叹,悲欣交集

开元寺外

都说音乐与建筑互通,二者确实都讲求分段,也注重材料的搭配与模块化的搭建。在泉州,与南音一样具有文化标志意义的建筑便是开元寺,自然不能错过。

翌日,睡醒已近中午,稍作整理,直奔寺门。不料快到寺门时,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乐音所吸引,循声前往,原来是寺门前老街上两位卖艺人的唱和。其一为盲人,手敲梆子,引吭高歌,另一人宽帽遮面,手拨柳琴,凛冽激昂。

这二人尽管衣衫褴褛,但音乐却白璧无瑕,听得我如痴如醉,不管不顾席地坐下,一曲接一曲……想到自己也从事音乐,与二人属于同行,不免对他们多了一分尊重的同情,遂翻遍口袋,只找到七八十元现金,便系数投进二人的钱桶中。拨琴者眼不疾,见我这番举动,意外,并流露出些许宽慰的神色,遂问我:“老乡,你是哪里人?”我答后,他又说:“老乡,给你唱一首《杜十娘》吧。”拨琴者一开嗓,我才发现他唱得也极好,嗓音老苍,情真意切,令我感动不已。又听了许久,听众渐多,我与二人打过招呼后便前往开元寺了。

开元寺内

开元寺始建于唐代,气度非凡,寺中东西双塔巍峨耸立,俯瞰古城、众生。塔周松柏森森,风起时,树叶飒飒作响,既响给古人听,也响给今人。我信步寺中,最后竟走到一处僻静的禅房,门上挂有牌匾,上书“弘一法师纪念馆”。原来,李叔同先生最终归宿在泉州。

说来也巧,作为民国享誉一时、具有极高艺术造诣的名士、高僧,叔同先生与音乐也是渊源颇深,没想到与他在这里相遇。想必叔同先生也听过南音,不知当时他听后作何感想?说不定彼时寺院门口亦有卖艺的乐人,他见后又作何思量?这种穿越时间,对空间与感受的交织想象,像是作家笔下的伏笔,想来着实有趣。

走入纪念馆,里面还展示有他最后的绝笔:“悲欣交集”四字的影印。可叹笔枯墨尽时,人生真味出。悲欣交集,想来陈其钢先生必是知晓这四个字的,他的《悲喜同源》述说着相近的人生的彻悟,令人感慨。

泉州城,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藏古纳今。它一直在那,等候你的聆听。

李东声文/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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