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较早运用影像记录民族音乐的学者,上海音乐学院教授萧梅曾经历过许多荒诞时刻。
田野调查过程中,她很多次看到,一群摄制组突然闯入,举着晃眼的大灯,把演出现场照得灯火通明。为了拍摄一个完美镜头,要求当地老百姓将神圣的祭祀活动重复表演;为了营造篝火漫山遍野的壮丽景象,他们把柴火堆成“井”字形,企图让火烧得更旺。“当地老百姓不干了,这是烧死人才会搭的形状。”这些闯入者以居高临下的方式侵入乡民的生活,为外界塑造了一种美好而诗意化的景观,却远离真实。
8月26日至8月30日,由上海音乐学院主办的第一届华语音乐影像志展映,集中向学界、公众放映40多部作品,以多元视角,展现主流视野之外的民间音乐,是更广袤土地上的音乐生活的真实记录。这也是华语音乐影像志作品首次密集展映。
与纪录片不同,影像志更注重学术价值与客观呈现。这些展映作品并不以追求美感与戏剧性为目标,普通观众会觉得枯燥、平淡、缺乏美感。但它们是都市人了解民间音乐、民族传统的途经,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够鼓励更多人主动参与记录民间音乐,激发他们了解礼俗仪式的兴趣。
在所有人都能够使用影像记录日常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影像志作者,留住当下最珍贵的资料,这对于文化研究、阐释、留存和传承有重要意义。
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上海音乐学院党委办公室副主任韩斌说,文化传承首先是拿到“真东西”:“否则传了半天是个假古董,大家以为这是真的,就这么传下去,那不行。影像志的作用就是把真古董保护起来。”
纪录传统的变迁
如果肖邦能够活到录音技术诞生的那一天,演奏者就不必为风格化的演奏究竟如何处理而深感烦恼;如果能够用影像将孙文明的胡琴演奏记录下来,二胡专家们就不会耗上数十年时间争论不休。在萧梅和韩斌看来,技术手段的进步能够填补研究中的诸多空白。影像欢腾的时代,音乐文化的表现形式能够得到立体的捕捉和呈现。
“这不是一次突发事件,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谈及此次影像志展映活动时,青年民族音乐学者、声音艺术家程俏俏告诉第一财经。在筹备展映的大半年中,基于人类学研究的音乐纪录片《大河唱》、《盲国萨满》在社会层面引发广泛讨论。在这个时间节点推出影像志展映,恰逢其时。
作为中国历史最悠久的高等音乐学府,上海音乐学院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开始对中国传统音乐进行音像记录。上世纪50年代,贺绿汀邀请民间艺人走入高校课堂教学,使用录音录像保存多位名家大师的珍贵资料。新千年后,上音坚持用影像记录音乐实践,积累了丰厚的学术资源。
由于是首届音乐影像志展映,起初主办方对作品报名数量还有些许忧虑,但最后共征集到来自全国各地63部影像作品。更让他们惊喜的是,这些作品的主创不但有音乐学者、人类学学者,也有来自民间社团的业余爱好者,电视电影专业的教师、学生,以及电影导演、音乐人。他们耗费数月、数年时间调研、采风,深入苗族、傣族、壮族、佤族、怒族、纳西族等多个少数民族村落,记录他们的音乐、乐器、民俗与礼仪,留下一批宝贵的影音资料。
从这些影像资料中,观众能够清晰地看见传统的变迁,民俗在今天的情状。20年前,萧梅使用录音和文字方式,记录下黔东南苗族的祭祀舞蹈“反排木鼓舞”,将这门偏居一隅的民间艺术推介至更广阔的视野;20年后,卢凤岚的影像志作品《反排木鼓舞》记录了民族舞蹈在今天的发展,它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进入到当地小学教育,深入参与当代生活庆典,成为推动公共文化生活的重要力量。
《群主》记录壮族歌圩传统在今天的呈现方式,网络时代,山歌歌手线上组建山歌群,延续着传统对歌习俗;《丢失在这里,住在这个村》是金沙江中下游傣族首部影像志,也是一部女性为制作主体、注视女性的作品,它通过非遗传承人口述史与影像对话的方式,讲述时代变迁中族群流离与漂泊的生存状态,它也是拍摄者与被拍摄者紧密合作的一次尝试。《柳琴》跟拍了柳琴戏老艺人制作生命中最后一把琴的经过,创作团队成员杨竹馨告诉第一财经,拍摄过程中他们与老人建立了深厚感情,老人将这把琴赠予了拍摄团队:“这是老人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琴。”
如果说过去的田野调查中,学者会抱着“下去”采风的心态进入乡民的生活,如今学者和研究对象以更加平等的方式相处、合作,以更丰富的视角共同完成影像志的创作。比如,由民族音乐学家安东尼·西格和亚马逊部落村民共同创作的影像志作品《苏亚人为何歌唱》,就是彼此分享、共同创作的成果。这也是展映的目的之一,将学术伦理与学术规范推广到更多有志于创作影像志的人士中去,鼓励他们创作有价值的作品。
发现真实中国
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萧梅一直进行着田野调查,记录着各式各样的民间音乐及其表演方式。
她看到,越来越多人开始意识到自身所处文化的重要性,主动邀约她拍摄戏曲演出,这些戏曲虽然不知名,但极有可能根植于深厚传统,是连接历史的重要环节。在她的影响下,女儿程俏俏也成为一名民族音乐学者。在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声音中国”项目组,她担任以“侗族大歌”为主题的影像民族志导演和拍摄。
程俏俏第一次接触到侗族大歌是在萧梅的办公桌上,彼时萧梅正投入侗族大歌的世遗项目。程俏俏从史料中了解到侗族村落习俗,女人从出生到死去,都有一个伴随她终生的歌班,歌班里的成员会成为她一生的姐妹。当程俏俏自己深入当地采风调研时,发现真实情况与过去理解有些许不同。
她拍摄的《回家——侗族小黄村春节礼俗志》,以东莞打工的贵州侗族村落小黄村姑娘凤云的生活为线索,连续三年记录当地春节礼俗。她看到,在这里的每一个女人,从出生、结婚到老年都会有自己的歌班,通过唱歌学习知识、寻找配偶,她们的歌与生活完全重叠,也是身份认同的重要标志。近十年,小黄村青年外出打工,凤云也是其中一个,在东莞,她结识和她一样会唱侗族大歌的姑娘们,组建新的歌班,将这种传统延续下去。
只有亲眼见证、亲身经历过了,才知道过去对传统民俗充满了诗意想象,程俏俏意识到,通过媒介塑造的印象不一定真实,只有真正进入不同的文化空间,接受他们的习惯,才能看到实相。女孩们第一次看到程俏俏拍摄的作品时哭了:“她说这是她看到的最真实的关于她们生活的影像,它让她想起她的生活有多苦,看到它就想回家了。”
程俏俏告诉第一财经,如果只是记录美,那么传递给别人的就只有美,呈现真实的东西,就可以引发一些思考,促进对他人了解的欲望,增进彼此的理解,这是更重要的事情。
作为青年学者,程俏俏一直觉得,应当将学术成果与更广泛的公众交流。田野调查的素材还能有更多元的表现形式,在拍摄侗族大歌影像志的过程中,她邀请两位电子音乐人同行,他们将侗族大歌的灵感融入音乐创作,制作黑胶唱片,在不同场合推介给更多听众,基于研究素材,程俏俏与上海当代艺术馆合作策划展览,通过视觉与声音装置的呈现,向城市青年介绍侗族人的节日文化与礼俗传统。
“城市青年很少能够接触到中国更广阔的乡村生活,但实际上中国大部分土地上都是乡村生活。”程俏俏说,希望这种影像的传播和创作能够让人们更多理解彼此:“在你身边的陌生人,他可能是家乡唱歌最棒的人,他有自己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去接近和了解他,学会包容不同的文化和习俗,而不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别人,我们的社会才会更加安定。”
“真正能保护传统的只有当地人”
程俏俏在微博发出影像志展映的消息时,很多年轻人留言表示很感兴趣,也想拍摄自己家族的礼俗和仪式。过去,那些看上去不值得记录的日常生活中,有着珍贵的文化资料,当他们主动以文化眼光观看自己的生活,便能捕捉到一些珍贵时刻。
“学院的墙无法围住音乐影像志的发展,作为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手段,影像能够在更广泛的大众层面发挥作用。”萧梅告诉第一财经。在今天,年轻人更愿意看影像而非书籍,影像成为更有效的手段,如同桥梁将学术成果转化成大众可以接受的样态,更有效的传递知识。
萧梅在一篇论文中指出,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除了古代文献和考古文物,我们面对的所有田野资料都是与时代共生的,难道我们可以说这些对象只是“活化石”,而我们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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