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调属于豫剧的一个分支,起源于康熙年间,主要流行于豫东、皖北的沙颖河两岸,故名“沙河调”。但凡河两岸人家婚丧嫁娶、庆寿满月、逢年过节、江湖庙会、商铺开业等等,都要请沙河调戏班前来助兴。到了光绪年间,沙河调进入鼎盛时期,大大小小的戏班子有几十家,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庆合班和春余班。
庆合班的班主宋庆合,唱红脸的武生戏出了名儿,是不折不扣的“铁头武生”,因此人送绰号“宋铁头”。宋铁头早年间做事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在他拉起班子做了班主之后,为人处世却变得格外谨慎。他唱了几十年的戏,深知梨园子弟台上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看似风光无限,但下了台便是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寻常人家轻慢讥诮自不必说,豪门大户更是肆意欺压凌侮,稍遭事端,轻则身陷囹圄,重则横死街头,身家性命贱如虫蚁,凡事不可不小心!正可谓“江湖越老,胆儿越小”。他极为敬畏鬼神,常年供奉梨园子弟的保护神——老郎神,演出前必烧香磕头。
有道是一山难容二虎,庆合班和春余班两个戏班虽然常年不曾谋面,各守一方地,井水不犯河水,却有好事之徒许以重金,撺掇两个戏班子来场“斗戏”,一较高低。一来二去,春余班还真上了套,向庆合班下了战书。老成持重的宋铁头不愿意惹这个麻烦,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带领班子一路向西,直入关中。
庚子年,京津地区闹义和团,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太后逃往西安,谓之“西狩”。稍稍安顿下来的慈禧安享口腹美味之余,戏瘾发作。可她的“御戏班”早已星散云飘,一个名角儿也没跟过来,只好把唱秦腔的关中大戏班叫入行宫,无奈高亢激越的秦腔实在不对她的口味儿,“呕哑嘲哳难为听”。护驾的陕西巡抚岑春煊为讨好太后,打听到庆合班,当下便把宋铁头他们叫进了南院行宫。沙河调与京戏都属于板腔体曲调,西皮和二黄并用,阳刚阴柔兼有,韵味悠长活泼,听惯了京戏的慈禧听得亲切,尤其对唱老生的宋铁头格外欣赏,屡有赏赐。
给慈禧唱戏,宋铁头并无恩宠荣耀之感,而是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嘛!
这一回演唱《双合印》,宋铁头扮演清官海瑞,要给皇帝上奏折,扮演书吏的须生刘五将一卷当作空白奏折本的黄草纸递了上去。宋铁头接过来正要装模作样地写“奏折”,偷眼一看,发现慈禧满脸阴云,顿时心中一个激灵:这黄草纸是祭奠死者烧纸钱用的,当然不能当奏折“上奏”给“皇上”,在以往唱戏时充作奏折,没有哪个听众会较真,而如今的听众是比皇上还有实权的皇太后,较真起来能治个“大不敬”之罪!
好在宋铁头反应快,把黄草纸往台上一摔,呵斥道:“你这昏了头的奴才,拿来的是什么东西?本大人要的是呈给皇上的奏折本!”袖子一甩离了大堂。刘五是班子里的老伙计,脑子转得也够快,知道是这黄草纸捅了娄子,当即自打了个嘴巴,然后以自怨自艾的口气在台上插科打诨,逗得看戏的听众嬉笑不止,慈禧太后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这时候帷幕闭落,一折戏算是结束了——这叫救场子!
台后,宋铁头急命腿脚迅捷的年轻武生王步云去街上买上等的竹黄纸充作奏折本。王步云正要抬步,却见衙门的差役一头闯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官府专用的、盖着巡抚大印的四扣空白奏折本!原来,陪同慈禧太后听戏的岑春煊察言观色,见太后面露不悦,也猜到是那卷黄草纸“奏折”惹的祸,见宋铁头救场,即命亲随回到一墙之隔的巡抚衙门,抽了一份空白奏折给宋铁头应急……
帷幕一开,刘五手捧着那份真奏折上场,慈禧太后一见,乐得眉开眼笑,一场风波化解了。唱罢戏,宋铁头到慈禧太后跟前磕头谢恩。慈禧一见刘五手中捧着的那份空白奏折本,意味深长地笑了。太后身旁的李莲英讨好地道:“老佛爷,他们也挺不容易的,索性赏赐他们一方折匣好盛奏折本吧。”这话慈禧爱听,一努嘴,早有个小太监将一个佩戴有黄铜钥匙的黄绫折匣呈了上来。宋铁头自然又领着戏班子的人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来年秋,清政府同八国联军签订《辛丑条约》,慈禧太后一行鸾驾返京。宋铁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苦差事终于结束了!这一年虽说太后的赏银也不少,但最宝贵的还是这个带折匣的空白折,有了这个护身符,以后戏班子走州过府,哪个官府和士绅老爷敢欺压咱,咱就奏他一本直达天听,让他丢官帽、掉脑袋!
恰在这个时候又从家乡传来消息,春余班不知怎么解散了,宋铁头当即拍板:回家去!
返乡之后,有了给老佛爷唱过戏这个荣耀光环,庆合班身价倍增,宋铁头趁此机会,着实挑了几个有本事的人入班。但宋铁头仍如往常那样谦逊谨慎,他深知:官绅们所敬畏的并非自己,而是那个空白奏折,因此,他把空白奏折奉若神明,常对戏班子众人言:“咱庆合班被逼入山穷水尽之时,若是连老郎神也庇佑不了咱们,方是奏折派上用场之日!”
一時间,庆合班独红沙河两岸,风光无两。
这一年初夏,皖北古黄县的苏八老爷过七十大寿,力邀庆合班前来唱两天连轴大戏。这苏八老爷早年间绰号“苏老八”,本是个山寨土匪大王,杀人劫财,出了名的凶狠歹毒,官军痛剿之下,眼看着就要寨破成擒。恰巧捻军起义涡河,苏老八趁势递上请降书,朝廷首尾难顾,只得将他招安,编入李鸿章的淮军刘铭传部打“捻匪”。从此苏老八如鱼得水,与刘铭传称兄道弟,又兼打仗剽悍凶狠,颇得李鸿章的欣赏。后来,苏老八解甲归田,在刘铭传的保举下,得到了朝廷赏赐的六品蓝翎顶戴和一件黄马褂,衣锦还乡,买田置地,盖楼建宅,成了人人敬呼的“苏八老爷”。
不仅如此,这苏八老爷的两个儿子也颇有能耐。大儿子苏绍文举人出身,捐官行贿,攀附着李鸿章,仕途一帆风顺,如今是朝中的三品大员!小儿子苏绍武自幼练武,考取了武举人,只是一直没有授予官职,在家中常年陪伴老父,却也武威赫赫。有两个儿子相助,苏八老爷如虎添翼,田地日广,雄冠沙河两岸。
这回苏八老爷半年前即派人下了大红请帖,敬奉定金二百两银子,宋铁头无辞可托,只得应承下来。
苏家父子到了夏天,举家到离县城五十里远的老家苏家寨云水山庄避暑。五月初七这日,在苏家派来的仆人的引领下,庆合班一行人来到了云水山庄。山庄门口十来个体面的仆人列队相迎,领头的便是苏家的管家杨安。见此情状,庆合班已有人低声嘀咕:“哼,知府老爷见了我们都要亲迎的,这苏家父子倒好,面都不见一个!”宋铁头连忙喝止。
杨安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冲宋铁头拱手作揖,含笑道:“宋班主,有失远迎,还望您多多包涵!”
宋铁头也连忙拱手还礼。
杨安满含歉意地解释道:“苏老太爷和苏二爷本打算在此亲自恭候各位,只是不巧,因麦收在即,今天一大早,周边十几个村庄的佃户们不晓事,非要请二位老爷去‘尝新麦不可。二位老爷实在推不过,只好怠慢宋班主了,在下向诸位赔礼……”
尝新麦是当地的一种农俗,表面上是佃户请田主尝一尝新收的麦子做成的烙饼,实则是田主借机定下今年佃户应交的租子。
“哪里哪里,杨管家也太客氣了。稼穑第一,理应如此。你家老爷耕读传家,着实令人钦敬!”
杨安忙道谢。一行人随着杨安进得山庄,不由得大开眼界。整个山庄三进三出,大院套小院,道旁古木参天,假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令人肃然。
众人来到后院东厢房,只见房内已布下了三桌酒宴,甚是丰盛,几个伺候的丫环静立一旁。杨安客客气气道:“宋班主,诸位车马劳顿,杨某代苏八老爷略备薄酒,聊表敬意!”
众人颠簸半日,肚中正饥,听了杨安这一番话,当即掂筷端杯,大吃豪嚼起来。杨安有心与宋铁头交好,不时与他斟酒布菜,说自己也是个沙河戏迷,一直仰慕宋班主的风采,今日适逢其缘,还希望宋班主能指教一二。宋铁头自然一口答应下来,杨安更是高兴,连敬宋铁头几杯酒。
宋铁头走南闯北,酒量大,倒是杨安很快喝高了,兴致上来酒杯一放,亲昵地道:“宋班主,咱们如今是自己人了,今晚我给大家找个清静凉快的好歇息处,让大家去去身上的热火!”说完,从系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中解下一个来,转头喊过一个小厮,“小三子,你快去槐风堂打扫打扫,让宋班主他们歇息。”
不料,小三子却不愿接钥匙,哆嗦道:“大管家,小的害怕……”
杨安大着舌头,喝断小三子的话道:“怕什么?你休得啰唆!”小三子哭丧着脸,仍是不敢接钥匙。
这时,王步云走了过来,一拍小三子的肩头,道:“小哥,莫非你怕走黑路?我要出去撒个尿,就陪你到这槐风堂走一趟吧,也好认识一下路。”
小三子方才不吭声了,顺手夹了个竹帚子,正要领王步云出房门,却听一声娇脆呼喊:“王哥哥等等我呀,我同你一块儿去撒尿。”随见一个戏子从酒桌旁娉娉婷婷走了过来。那戏子眉目如画,身姿窈窕,举手便比兰花指,投足就踩莲花步,着实妖妖娆娆!更可怪的是,这俏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白髦碧眼、神态乖巧的波斯猫!小三子脑袋一片混乱:一个妙龄女子,怎么能和大男人一块儿撒尿呢?
原来这小厮把庆合班的当红旦角齐宝珠错认作女子了!齐宝珠本是男儿身,自幼生活在庆合班,功练得很扎实。庆合班有两条特殊的规定,一是无论是花旦、刀马旦还是青衣旦和老旦,一概要男旦,绝不要女旦;二是班子中人谈婚成家,不得找同行女旦为妻——女旦容易招惹是非,给班子带来无妄之灾。这恰是宋铁头的谨慎之处!因此,齐宝珠长到十来岁时便被宋铁头送至著名的沙河旦角“四季葱”的门下专学旦角戏,学艺成功,便重新归了班。因为练功的需要,齐宝珠从腔调神情到体态举止已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难怪小三子惊得目瞪口呆!
杨安敲了一下小三子的脑袋,笑骂道:“小小年纪,想娘子了!”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讨厌哦!”齐宝珠也冲那小三子挤眉弄眼,故作生气,又做了个甩水袖的动作,推着他和王步云同出了房门。大家笑得更欢了。
众人吃饱喝足,已是掌灯时分,忽又听前院一阵车马喧嚷,杨安醉醺醺地站起来道:“听动静,想必是苏八老爷和苏二爷回来了。本该请我家二位老爷到这儿与大家见个面的,但天色已晚,苏八老爷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不如今晚大家且去休憩,等到明早让我家二位老爷再与各位相见,如何?”
宋铁头他们自是一口赞成。杨安便挑着灯笼在前,引领着众人走过一个拐角廊和圆拱门,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一株参天古槐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古槐枝繁叶茂若巨大的擎盖,将一幢三间的卷棚歇山式堂屋罩于其下,风吹处呜呜有声,凉风袭人,果然不愧是“槐风堂”!众人一迭连声地夸赞:“凉快凉快!”宋铁头却习惯性地环顾槐风堂四周,发现此屋四角都竖有一块被称为“泰山石敢当”的长条形石碑,不由暗自纳罕:泰山石是辟邪驱鬼用的,莫不是这堂招鬼怪?
那小三子已将房间打扫了一遍,王步云和齐宝珠已在房间里等候着。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西墙角边放着一张简单的床铺,棋盘格花纹的帐幔,东侧墙壁下竖着一个清空了的大书架,南墙窗口下摆着一张案几,上面文房四宝俱全,案几后还摆了一张太师椅和一对杌凳。堂壁正中挂着一幅山水中堂立轴画,画的两侧各有一副对联:春云夏雨秋夜月,唐诗晋字汉文章。
众人忙着安排歇息。那张床铺自然要让班主宋铁头歇卧,大家向来打通铺的。
杨安和小三子告辞而去之后,众人彻底放松,说说笑笑,议论纷纷。有的感叹主人家大业大好富贵,有的赞叹主人热情好客真豪爽。只有宋铁头不言不语,半歪在床铺上抽旱烟。他见烛光摇曳之下,墙壁上人影散乱,心头不由掠过莫名的惊悸……
铺盖铺好了,众人却因酒兴未尽,了无睡意。赌性上来,便将书案桌抬到烛台下,摆开一副麻将牌。宋铁头睡不着,索性下床随着几人来到了麻将桌前。
首先要掷骰子“破墙切牌”,宋铁头手腕轻轻一抖,便将三粒骰子往上一抛,骰子在青花碗中,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众人将头伸了过去,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铁头忽觉身旁人影一闪,回头一看,原来是刘五,不觉奇怪地道:“刚才你不是出了屋子吗?”
“嗯嗯,我去撒尿。”刘五支支吾吾道。
正在此时,忽听“滴答”一声,青花碗中居然落了一粒红点。
“该死的虫子,怎么落到了碗里?”宋铁头对面的王步云伸手向碗中挑去,不料摸了一手指血红,腥气扑鼻。王步云一愣,抬头看去,见其余诸人皆面带疑惑,每个人脸上都干干净净,见不到一丝血迹。
大家正面面相觑,烛花突然“砰”的一声爆响,又听“滴答滴答”声络绎不绝,每响一声便有一大滴鲜血落在青花碗中,转眼三粒骰子便被鲜血尽数染红,碗底汪了一层血!众人见状心中惊骇万分,急忙举头齐齐向上看去,不由吓了一跳!只见头顶的松木隔板上居然有一块巴掌大小的血渍,中间一处还在不住地滴血,正好落在下面的青花碗中!
众人目瞪口呆,愕然万状,忽听“喀喇”一声巨响,隔板居然破了一个大洞,随之从洞中垂下白乎乎的一物来,恰好吊在宋铁头头顶上左右摇摆。待众人定睛一看,不由个个魂飞魄散!
头顶之物居然是一双脚穿绣花鞋、外罩镶紫边葱绿短裤的纤纤玉腿,只是那皮肤惨白,鲜血不停顺着双腿汩汩而下,顺着绣花鞋的鞋尖往下滴,又听叭嗒一声,这双绣花鞋居然自动脱落一只,露出玉笋般的三寸金莲,在空中荡荡悠悠的。
“鬼,吊死鬼,女吊死鬼啊!”不知是谁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引发众人争先恐后的向门外奔去。慌乱中不知谁失手将灯烛也碰翻在地,屋内瞬间漆黑一片,众人磕磕绊绊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逃到屋外庭院中!
宋铁头一时被那女吊死鬼的两腿吓得失智,随众人跑到了庭院中。但他很快定下心神,转身向房内看去,似乎看见一条细长人影自房中飘出。宋铁头正要细看,却被一个人一头撞倒,那人口里叫道:“宋班主,快快逃命……”原来是王步云!
“慌什么!”宋铁头呵斥道。待他转头再向槐风堂望去,那条人影已经不见了。他心中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么?
此时夜尚未深,苏家的家丁恰在附近巡逻,听见槐风堂一片惊叫声,家丁队长苏大柱忙引人来察看,见戏班众人坐在地上,一个个面色煞白。一问之下,戏班众人七嘴八舌,把刚才在槐风堂所见说了出来。
家丁队的队员无不面面相觑。一个家丁哆嗦着道:“两年前老爷请了刘半仙来槐风堂做法事,又画符又念咒,四处各立一块泰山石,要把鬼怪挡之门外。没想到还是让你们碰见了……”
又一个家丁也道:“我们巡更队从不来这槐风堂巡更呢——当初,这里面女鬼的哭声太吓人了……”
“不得胡说八道!”苏大柱喝止住了两个家丁,一边让人去禀告苏八老爷,一边安慰宋铁头道:“宋班主,槐风堂里没有什么女吊死鬼,定是你们看花了眼!你们还是早点儿安歇,明天还要演戏,够你们忙活的呢!”
戏班众人哪敢再回槐风堂,宋铁头也是犹豫不决。苏大柱见状道:“也罢,不信,咱们回去再瞧瞧去。”随命一个家丁在前面引路,领着戏班众人回槐风堂去探个究竟。
戏班众人再次回到槐风堂,在房中四处查看,却未见什么异常,头顶的乌木天花板也平整如初,连一滴血迹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大洞了,案几上的那个青花碗中三粒骰子全在,上面也没有丝毫的血迹。苏大柱向来瞧不起戏子,又与杨安明争暗斗,便嘴一撇,讽众人道:“到底是下九流,一惊一乍的。杨大管家空自高看了你们,你们配住这样的高堂大屋吗?我说你们看花了眼,你们还不服气!”
戲班众人大眼瞪小眼:若是一个人或两三个人看花了眼还说得过去,难道众人都看花了眼吗?
王步云年轻气盛,对苏大柱的话反感至极,气呼呼地道:“既然苏大队长说我们不配住这高堂大屋,那你就另行安排我们休息的房间吧!”说着转身就出了槐风堂,戏班众人趁势借坡下驴,也跟着走了出去。
“苏八老爷不发话,谁也不敢给你们再安排房间!”苏大柱怪声怪气地道。
正在这时,又见一队灯光迤逦而来,杨安和几个仆人簇拥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七旬老者来到众人面前。
老者身材高大,略显佝偻,面皮漆黑如炭,一张马脸沟壑纵横,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眨个不停,蛤蟆大嘴一张一翕,毫无慈眉善目之态,尽显凶蛮霸道之性。
不用说,他就是苏八老爷了。
宋铁头连忙迎上前,打躬作揖。苏八老爷气喘吁吁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语无伦次地道:“宋班主,我今天同小儿尝新麦去了,打算明天再来问候,不成想正要歇息,忽听这槐风堂有动静,想必……想必是你们遭了盗贼,我便急急忙忙赶来了,见笑见笑!小儿本该随来叙个话的,只是他宿酒未醒……宋班主,莫非你们在房中看到了什么?”
宋铁头何等精明之人,自然听得出苏八老爷对槐风堂有鬼很是忌讳,连忙赔笑说:“哪里哪里,我们想来是初来乍到,不成器,看见了老鼠打架便一惊一乍的,给您老添麻烦了。”
戏班众人听班主这么一说,都不吱声了,只有烧茶水的小秋子吐着舌头咋咋呼呼道:“好怕好怕!我们看见一双女鬼的腿脚从房顶板上吊了下来,晃晃悠悠的还滴着血……”
宋铁头忙劈头打了他一巴掌,喝到:“小鬼头,胡说八道,你什么也没看见!”眼睛一瞟,发现苏八老爷已是吓得面色如土,浑身哆嗦个不停。
苏大柱眼睛瞟着杨安,对苏八老爷告起了小状:“老爷,是杨大管家把他们安排在槐风堂的!”
杨安连忙解释道:“老爷,明早还有不少客人要来,山庄里的房间一时安排不过来,庆合班人多,行李也多,只有槐风堂的房间较大,小人只好这么安排了。倒是小人觉得,也许咱们大院里进了贼,苏大护院应该抓紧多巡逻几趟……”
苏八老爷稳下心神,摆摆手止住杨安和苏大柱的“争风吃醋”,望着宋铁头,文绉绉地道:“宋班主,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子不语神怪力乱!哪有什么鬼神之事?既然今晚你们在这房间住得不习惯,那就请杨管家为你们另行安排房间好了。”
杨安连忙请示:“老爷,后花园南首尚有两间空房,倒是能把宋班主他们安排下……”
“如此最好,有请杨管家为我们指路。”宋铁头已是一连声地答应,即命众人收拾好行李,随杨安去后花园,自己殿后向苏八老爷拱手告辞。转过一座假山,宋铁头向后一看,只见苏八老爷站在大槐树下,双手向天叩拜,口中喃喃,不知祝祷什么……
这一晚,戏班众人虽说换了个地方歇息,但皆惊魂未定,宋铁头更是在铺上翻来覆去久久都未能入睡,直到快五更时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戏班众人起床后便在杨安的引领下来到中院的西首。只见坐西朝东筑着一座座基很高、坊架式的单层长方形戏台,六根立柱架着飞檐耸背的亭子顶,顶下正中的门额上横书“花戏台”三个鎏金大字,两侧的亭柱悬挂一副铁画银钩的对联: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两般面貌做尽忠奸情。这就是方圆几百里之内赫赫有名的苏家花戏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戏班众人利索地靠着影墙支了两个帐篷,一个用来堆放道具兼做化妆间,另一个则当作餐厅和茶房。
支好帐篷,便有几个苏家的仆人挑着食盒送来了早餐,无非是大饼、油条、包子和豆浆之类,随即又见帐篷的门帘一掀,杨安陪着一个摇着折扇的汉子走了进来,含笑介绍道:“宋班主,这是我家二少爷。”
宋铁头一听,急忙走上前来与苏绍武行礼相见,暗暗一打量这苏二少爷,心中颇有点儿意外。苏绍武不过三旬上下年纪,并无想象中的武举人魁梧粗犷之态,他身姿颀长,面孔白净,言语温和儒雅,唯独一双略显浮肿的桃花眼白多黑少,多少有些淫邪之相。
苏绍武正要开口攀谈,却见宋铁头满脸歉意地道:“少东家,且待我们拜了老郎神再叙话,如何?”
苏绍武一怔,也只得点了点头。只见宋铁头带领戏班的众人来到一张供案前,恭恭敬敬对着一尊神像三叩六拜。那神像头戴皇冠,身穿黄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苏绍武见状,眉头直皱——真不知这老郎神是何方来头?杨安悄声为他解释道:“这老郎神乃唐明皇唐玄宗,不知怎么成了梨园子弟的保护神,传说但凡梨园子弟受了委屈,唐明皇就会显个神通报应的。”苏绍武听了,心中不觉肃然。
待戏班子祭拜过老郎神,苏绍武斯斯文文地开口道:“宋班主,昨晚苏某随老父下乡尝新麦,途中遇到三五好友,不意喝得大醉而归,出乖露丑了!今早起来听杨管家说你们昨夜在槐风堂受了惊吓,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失礼之处,还望宋班主多多海涵!”
宋铁头连忙拱手还礼道:“有劳少东家挂念,昨夜之事全怪我们惊惊乍乍,宋某着实惭愧!昨夜我们睡得都很安稳。”
“那就好,那就好。”苏绍武点点头,随之杨安身后便有一位家丁手捧一个黑漆木盘走上前来,戏班众人一看,木盘中竟然放着几锭雪花细丝纹银,阳光下将人耀得眼花缭乱!苏绍武呵呵一笑,道:“些许银子,权当我苏家给诸位的见面礼,也给大家压压惊,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哎呀,少东家太言重了!无功不受禄,我们来贵府献技,尚无尺寸之效,如此贵重之礼,我等万万不敢收。等戏唱完了,少东家再打赏不迟。”宋铁头手摆得似风吹荷叶,连忙婉拒——临来云水山庄之前,宋铁头曾向知情人打听过,苏家父子一向悭吝无比,待人刻薄,但明面上却充作大方,沽名钓誉。不成想这回苏绍武送银却是诚心诚意的,他一边命令仆人将银子硬塞往宋铁头怀里,一边语气恳切地道:“宋班主,贵班是皇家御戏班,如今家父过寿,能得到贵班亲临,可谓蓬荜生辉!家父倾慕贵班已久,亲封了这几锭银子以表心意,也算是叩谢皇恩,万望宋班主笑纳!”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宋铁头只好收下了,急忙又让戏班众人上前来,一一向苏绍武鞠躬致谢。众人大喜,刘五拍胸脯表态:“少东家放心,待会儿我们每个人都会亮出看家的本事,保管让老东家过足戏瘾!”
苏绍武哈哈大笑,一一打量戏班众人,当他看向齐宝珠时,目光不由一阵迷乱,自失自笑地用折扇点着齐宝珠道:“不愧是名冠沙河的花旦,我见犹怜啊!”
齐宝珠脸一红,低头娇怯怯的不说话。
苏绍武岔开话题道:“杨管家,你领几个人去把花戏台再装饰一下,务必要喜气,老爷子的大寿嘛!”
杨安答应一声出去了,苏绍武又扯了几句闲话,方才告辞。宋铁头陪他出了帐篷,苏绍武压低声音道:“宋班主,咱们到竹林里借一步说话!”说完身子一扭,快步进入了竹林。宋铁头一怔,只得疾步相随。
来到竹林深处,苏绍武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停住脚,侧身附耳道:“宋班主,昨晚你们在槐风堂到底看见了什么?”
乍然之下,宋铁头慌忙说:“少东家,我刚才已经对你说了,槐风堂昨晚什么动静也没有……”
苏绍武阴沉了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铁头,道:“宋班主,还望您如实道来,不得有丝毫的隐瞒!”
宋铁头被逼上了悬崖,只得吞吞吐吐地实话实说。苏绍武越听越心惊,面色煞白,手中的折扇抖个不停,额上沁出汗珠来,一阵沉默方才叹了口气,道:“宋班主,实不相瞒,这座云水山庄因规模筹划太大,前前后后修建了十来年,至今仍未彻底完工,其间空地颇多,家人又不常住,难免招来野兔野狐之类,便有嫉恨之人造谣污蔑,说云水山庄有鬼有怪。昨晚你们住的槐风堂是最早建造好的,本来是我消夏的书房,加之那株大槐树树冠如盖,堂内太阴凉了,人坐堂中时间稍久,阴寒难禁。我本习武之人,体魄强健,也消受不得呢。更有一桩怪事,夏夜月朗星稀,堂外的竹枝摇叶颤,月影映入堂内,竟如魑魅魍魉一般,令人心惊肉跳。因此,我只好将它弃置,另觅他处做书房。考虑到家中其他人贪图阴凉,若是趁机住进槐风堂,只怕惹上阴寒之症,我便秉知家父,假借鬼神之事,招来刘半仙一番作法,使家人皆怀畏惧而不敢入住其中。可笑我家仆佣多为无知愚昧之辈,见我封闭槐风堂,顿起流言,说槐风堂闹鬼,真乃颠倒因果。我父子也懶得与他们计较,一番苦心只有天知晓罢了!”
宋铁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少东家言之有理。如今想来,昨夜我等在槐风堂所见,确实是竹子树叶投射过来的月影,而青花碗中的血滴,也实在是树梢上成串的槐花映射的影子!我回去后就对大伙如此解释,让他们都放心。”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苏绍武面色恢复了血色,却又吞吞吐吐起来,“苏某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请宋班主等不要将此事说出去,怕有辱我苏家清誉。”说毕干笑两声,脸上神色甚是古怪。
宋铁头至此也彻底明白了:苏绍武给的那几锭银子,其实就是封口费!
宋铁头赶紧笑道:“少东家多虑了,我们走南闯北,从来不拿主家的家事胡嚼舌根,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说出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我们绝不会对外吐露半个字的!”
苏绍武长吁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宋班主所言极是!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这两天,我可是要专心看你们的拿手好戏呢!”言毕,快步先走出了竹林,很快消失在小径尽头……
从竹林里出来之后,苏绍武绕了一个弯,见戏班的人自备茶水,便好奇地问为何不给他们送茶水?杨安嘿嘿一笑告诉他,戏子地位低贱,属于三教九流的下九流之人,在主家唱戏时,主家可以为戏子准备饭食,甚至用丰盛的酒菜招待他们,但绝不可供应他们茶水——茶水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戏子是不能当客人对待的,因此戏班子都自备烧茶水的炊具。而且,戏班子的内部等级森严,各人饮用各人的茶壶,班主的地位最高,饮用的茶壶也最大,庆合班那把最大的“四方高升”茶壶,就是宋铁头专用的。
苏绍武听明白了,不由轻蔑地一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他们把唐明皇奉作保护神,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早知如此,吓唬他们两句也就算了,又多破费了本少爷几锭银子!”
早饭罢,戏班众人登上花戏台熟悉场地,只不过眨眼的工夫,花戏台已被装扮一新,台柱上挂着金红色的寿幛和寿联,枋额上吊了三层流苏穗,台基两侧摆放着青色丝线扎成的不老松,其间点缀着团糕蒸的血红寿桃,着实“寿”味十足。
花戏台的对面即是一个雕梁画栋的二层看楼,寿星苏八老爷眯着眼睛端坐在楼台正中的太师椅上,头戴宝顶大纬帽,身着湖青团寿缎衫,尽显富贵之态,六个浓妆艳抹、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团团围坐在他的两旁,一边吃喝一边陪着说笑;左边则另设一偏桌,是苏绍武和他的一妻一妾,一派父慈子孝的景象。戏台下的池座中,贺寿的十几桌客人陆续来到,仆佣丫环们穿梭来往,流水宴席开始了。
眼见时辰不早,宋铁头回到后台催促众人赶紧穿上行头画好妆,准备登场。这时,杨安也送来了苏八老爷点的戏目——《对绣鞋》。宋铁头看了,不觉有点儿诧异:《对绣鞋》是一出鸣冤叫屈的苦情戏,唱的是农家女张纯姐因为未婚夫遭到恶霸李武举的陷害而蹲监坐牢、她手持单只绣鞋作为证据跑到县衙前击鼓喊冤的故事,整场戏唱腔悲苦哀婉,与今天的庆寿气氛实在大不相宜,更何况那个恶霸的身份是个武举,简直是对苏绍武的影射!
宋铁头皱起眉头,道:“杨管家,您对沙河调也算是内行的了,今天点这出戏,实在是大煞风景,麻烦您再回请苏八老爷,让他另换一个戏吧。”
杨安苦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无奈这出戏是老爷特请他的六夫人点的。六夫人最得老爷的宠爱,老爷对她言听计从,刚才点戏时我只嘀咕了一句不合适,六夫人便拉长了脸,老爷立马气哼哼地把这张戏单扔在了我脸上,说六夫人比我懂戏!”随又扯着宋铁头的手,从帷幕边侧指着对面,神神秘秘地挤挤眼睛,“喏,六夫人就是坐在老爷最右手的那个女人,说来她三年前还与你们是同行呢!”
这下宋铁头对六夫人充满了好奇,眯眼细瞧,只见那六夫人穿一件镶阔边的葱绿对襟薄绸衫,乌发如云,梳着时下最流行的“苏州撅”,用扇子半遮面,一双凤眼顾盼有神,端的是个绝美女子!但他实在对六夫人没有半点儿印象,摇摇头道:“实在不认识。您知道,我们庆合班是从来不招女人唱戏的。”
杨安尴尬一笑,便告辞了。
锣鼓声中,帷幕拉开,戏开演了。戏班众人在台上唱念做打,格外卖力,池座里有不少沙河调老戏迷听得过瘾,连连叫好,苏家父子自以为有面子,更是乐得眉开眼笑。
唱到第四折末段戏时,张纯姐击鼓鸣冤,走进了森严威赫的县衙大堂。扮演张纯姐的是齐宝珠,扮演审案的董知县的,则是宋铁头。只听齐宝珠一声念白:“大堂上的青天大人啊!”随即唱道——
“大老爷堂上问家园,我躬身下拜便开言,张纯姐家住正定县,离城八里张家湾,老母亲本是黄家女,我的爹爹姓张名张贤,来告状为的表兄名叫王定保,俺击鼓为他来喊冤……”
宋铁头接着念白:“你有何冤情啊?”
接下来,该齐宝珠唱冤情了,谁知跪在堂下的齐宝珠却断了调子,身子微微发抖。宋铁头以为他忘了词儿,忙加了一句念白提醒他:“你无须着急,且将你的冤情慢慢对本县道来。”齐宝珠依旧垂头不语,竟然慢慢站起身,四肢僵硬如梦游似的,在台上转起了圈!
这下全场的听众都惊异万分,直盯着戏台。宋铁头心中着急,只得又随机应变道:“公堂之上不得无礼,你若是有冤情,本县自会为你平冤昭雪!”
齐宝珠毫不理会,面对着戏台正前方,头上的簪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脱落了,头发已然散乱,覆盖了大半个面孔。他缓缓将头抬起,一双杏眼赤红如血,眼角边还挂着两滴血红的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滚落,忽然一声尖叫:“我杜珍娘死得好冤啊!”说罢身体一阵痉挛,舌头半吐,嘴角鮮血长流,似乎被人卡住了脖颈一般,“扑通”一声倒在了台上。
台下顿时乱作一团,喝倒彩的口哨声四起,对面看楼上的苏家父子更是惊得张口结舌,脸色煞白!
宋铁头两眼发黑,但他很快稳下心神,一边招呼台上的戏班中人笙弦锣鼓不得停,一边示意扮作衙役的刘五和另一个戏子快快把齐宝珠抬到后台去,口里则依旧不慌不忙地做念白腔调:“凡有冤屈的告状之人往往情绪激动,待这女子醒来后,本县再审不迟。退堂!”锣鼓声戛然而止,帷幕随之闭合——这一折戏算是提前结束了。
宋铁头急匆匆来到后台,只见戏班中的另一个男旦、齐宝珠的结义兄弟卓小鱼,正伏身把齐宝珠揽在怀中,又是掐人中,又是按额头的,无奈丁点儿效用也没有,齐宝珠依旧人事不省,把个卓小鱼急得双目泪光莹莹。
宋铁头略通医道,走上前把了把齐宝珠的脉搏,感到脉象律动有力,判断他并无大碍,卓小鱼方才放了心。宋铁头命刘五把齐宝珠背往帐篷内歇息,又安排卓小鱼化妆扮相,顶替齐宝珠上台去演张纯姐。
救场如救火,卓小鱼一口答应下来。
说来卓小鱼和齐宝珠兄弟情深,有一段故事。卓小鱼和他的母亲田氏本是唱柳琴戏的,常年在颍州府百味居大酒楼串座,卖艺谋生。不承想颍州欧知府的公子,酷好南风,看中了眉清目秀的卓小鱼,千诱万哄,要收他做龙阳。遭到母子俩的坚拒之后,欧公子心生歹意,下虎狼药害死了田氏,把卓小鱼禁锢在酒楼里,逼他就范。恰在这时,学艺出师、准备回庆合班的齐宝珠路过颍州府,闻知此事后义愤填膺,激起侠肝义肠,要救卓小鱼。他主动入住百味居大酒楼,“勾引”欧公子,又以“吃醋”为由让欧公子“赶走”卓小鱼。欧公子见齐宝珠“千娇百媚”,更胜卓小鱼一头,欣然答应。当天夜晚,欧公子终于进了“洞房”,但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酒楼老板仍不见二人出门,心生疑虑,大着胆子开了房门,发现齐宝珠早就不见了,只有欧公子昏死在床,下体一片血渍,竟被生生阉割了……卓小鱼感激齐宝珠的救命之恩,两人义结金兰,都来了庆合班唱旦角戏。
不一时帷幕重开,卓小鱼娉婷袅娜上了场,先来个小圆场,然后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听众们见“张纯姐”虽然换了人,但其扮相俊美,身段婀娜,唱腔甜美婉转,方方面面均不亚于齐宝珠,顿时轰然叫好。
场子被救活了!宋铁头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偷眼一觑对面的看楼,只见苏家父子也听得如痴如醉,那六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卓小鱼,头晃髻摇,两手在桌上轻叩,嘴唇不时一张一翕,分明是配合着卓小鱼的韵律应节而和。宋铁头不由心中感叹:这六夫人确实如杨安所说,是个极内行的梨园女旦,只不知她先前在什么戏班?苏八老爷仗着权势又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一身谜团,令人难解……
总算是唱完了《对绣鞋》,恰也到了饮场的时间,众戏子赶紧喝茶润喉咙。宋铁头从小秋子手中接过自己的茶壶,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气,就见杨安送第二场的戏单子来了,接过来一看,只见这回点的戏竟然是《乌盆记》——这出戏是有名的鬼戏,唱的是宋朝商人刘世昌被窑匠赵大谋财害命,尸骨焚化入泥,烧制成了一只乌盆,其冤魂附于乌盆,哀求买主张别古替他申冤告状,幸遇包公审案,终于把赵大绳之以法。
宋铁头和杨安两人相视苦笑:不用说,这出戏又是六夫人点的!宋铁头把戏班的人招来,分派角色。
就在这时,苏绍武摇着折扇踱了进来,探问齐宝珠的病情。
“多谢少爷关心,宝珠并无大碍,想是近来天气炎热,有些中暑,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宋铁头说得轻描淡写。
“你们庆合班真是人才辈出,藏龙卧虎!我看那个顶替齐宝珠上场的旦角,演技不逊齐宝珠,他叫什么名儿?家父听得高兴,要我赏他十两银子!”苏绍武换了个话题,随手将银子放在了戏妆桌上。
“他叫卓小鱼,谢谢苏八老爷和苏少爷对他的厚情!”宋铁头边说边将卓小鱼喊了过来,把他介绍给苏绍武。
苏绍武一见卓小鱼,两眼放光,忘情地打量半天,话中有话地道:“真是鱼目混珠啊!”
卓小鱼粉面通红,低下了头,宋铁头见状,回头打量卓小鱼,心下吃了一惊。
苏绍武还要继续纠缠卓小鱼,苏大柱一头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告道:“二爷,古黄知县安大人赶过来为老爷祝寿,老爷让您快回去。”苏绍武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片刻的工夫,帷幕又拉开了,重打锣鼓另开张,《乌盆记》开演了。宋铁头难得有了片刻小憩的工夫,坐在一张条椅上,按按发胀的额头,回忆件件事情,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齐宝珠在昏倒前,口里还说什么杜珍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胡思乱想着,小秋子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扯着他的衣角,急急地道:“不好了,班主,您快去看看宝珠哥吧!”
“宝珠醒了?”宋铁头问道。
“醒倒是醒过来了,但那声音不是他的声音……反正我也说不清,班主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小秋子又急又慌,话说得颠三倒四。
宋铁头快步跟着小秋子来到了帐篷里,只见齐宝珠满面惊恐地蜷缩在床头,冲着王步云尖叫:“别过来,俺杜珍娘是良家妇女,你这臭男人离俺远点儿……”
宋铁头闻声大吃一惊:齐宝珠的嗓音变得既非他的原声,也非他平时在舞台上的假女声,而是一个音气短促嘶哑的女声,另换了一个人似的!
宋铁头心中一动:看齐宝珠现在这情况,难道是被女鬼附上身?这么一想,他的头皮不由直发麻。王步云也是满面惊恐,悄声对宋铁头道:“班主,宝珠口口声声说他叫杜珍娘,家中有公公和丈夫。我想,定是一个女鬼附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齐宝珠眼神直勾勾地盯住宋铁头,道:“俺怎么看你好面熟呢?哦,对了,你不是刚才在大堂上审案的董青天董老爷吗?”
“杜珍娘!”宋铁头突然开了口,语气也变得威严起来,“我就是刚才审案的董知县!你到底是何人?”
“杜珍娘”的肩头一震,半信半疑地审视宋铁头,喃喃道:“董青天为张纯姐申冤,也要为我申冤!”
宋铁头顺势下坡道:“杜珍娘,你有什么冤屈,尽可对本官说,本官为你作主!”
“杜珍娘”低头细思,道:“董大人,此话当真?”
宋铁头斩钉截铁道:“当真!”
“好,民女就相信董大人所言,不过——”“杜珍娘”忽然又变得气若游丝,指指从帐篷缝隙里射过来的阳光,又指着宋铁头、王步云和小秋子三人,“這帐篷里阳气太重,加上你们三个人都是男人,民女的三魂六魄难以久聚,怕不能把冤情说完。今夜子时,希望董大人到民女的房中,民女自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你所居何处?”宋铁头问。
“就是昨夜你们到过的槐风堂。大人,您能来吗?”“杜珍娘”嘱望甚殷。
“来、来、来,我们宋班主一定会来得。也求你别缠着我这位师兄弟了,快快离开他!”王步云见齐宝珠脸色苍白如纸,四肢不时痉挛,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连忙代宋铁头道。
“民女就走,现在就走。”“杜珍娘”从床上跳下来,一瘸一拐、一步三摇地向帐篷门口走去,口里还说道,“我丢了一只绣花鞋,走不快……”宋铁头不由想起昨晚在槐风堂所见到的可怕情景,脊背发凉!
“杜珍娘”突然脸色一变,一声大叫:“民女好惨哪!”双腿一挺,两眼翻白,就此昏了过去——显然,鬼魂已经离开了齐宝珠之身。王步云连忙将齐宝珠扶住,喂了他两口茶水,就见齐宝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将眼睛睁开,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宋铁头问他当时的情况,他也只记得刚唱了几句,便感到浑身突然一阵冰冷,看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披头散发地扑过来,随即他便双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宋铁头一听,心想果然是女鬼上身,见齐宝珠呼吸平稳,没甚要紧的了,便命小秋子好好照顾他,自己则和王步云赶紧回到花戏台,唯恐再出什么幺蛾子。
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宋铁头一回到花戏台的后面,便听得戏台下的池子里传来一片哄场之声,不由心中一紧。他撩开戏台的帘子,便见扮演包公的刘五一脸惊恐之色,光着头直向下面冲去!宋铁头勃然大怒,打鼓师战战兢兢告诉他,刚才刘五在台上唱戏时,大白天见鬼了!
本来《乌盆记》这出戏,已经唱到第五折,扮演包公的刘五出场后,突然双目圆睁,大叫一声:“堂下跪的是何人?为何跪在台上?”顿时戏台上下大惊,因为舞台正中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而刘五那叫声分明透着恐惧,令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刘五用颤抖的声音繼续喊:“你这个女人,为什么头上带伤,还满脸是血!鬼,你一定是个女鬼。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听众哗然,顿时喝倒彩的声音响成一片。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只听从舞台正中传来一个如泣如诉的哀婉女声:“包青天,民女杜珍娘,家住古黄县城东二十里张阁村,有冤要申,有状要告!”
台上台下听得清清楚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刹那间全场寂静!
一听女鬼出了声,刘五骇得满头大汗,急中生智,想了个金蟾脱壳的妙招,对舞台正中拱手道:“实不相瞒,我刘五只是个戏子,这个包公是假的,再说就算我是真包公,也只是定远县的知县,管不到你们古黄县的冤案。现如今古黄的安知县就在对面的看楼上听戏呢,我请他来审你的冤案,如何?”
舞台正中的女鬼发声道:“这个也使得,你快去把安大人请来,否则,民女的冤魂可就跟定你了!”刘五如得赦令,一溜烟地下了戏台,直奔看楼……
打鼓师一番话让宋铁头目瞪口呆:没想到按下葫芦浮起瓢,那女鬼刚放过齐宝珠,转眼又纠缠上了刘五!他连忙向看楼追奔过去。
再说刘五屁滚尿流地跑到看楼,“扑通”一声,不管不顾地跪倒在安知县面前,涕泪交流,如此这般一说,非请安知县过去替他审这“鬼案”不可。
安知县听了一脸慌张,哪敢轻易接这个茬,板着脸斥刘五:“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女鬼?依本县看,倒是你在捣鬼!”
刘五反驳道:“安大人,小人亲眼所见,那女鬼血污一身,光着一只小脚,另一只脚穿着一只绣花鞋,小人还看见她挎着一条绣花针兜呢,莫非生前是个绣娘?她说她名叫杜珍娘……”
安知县忙把眼睛望向苏家父子,只见苏八老爷白胡子直抖,苏绍武面色如土,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苏八老爷的妻妾一听说有鬼,全吓得跑进了楼内间,只有六夫人依然坐在苏八老爷的身后,团扇半掩玉面,嘴角上却挂着一抹冷笑!
这时,池座的听众都转过椅子看向看楼,见安知县“安如泰山”的样子,都很气不过,便有几个好事之徒齐声大叫:“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分明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安知县脸面上挂不住了,只得尴尬地对苏家父子拱拱手,跟随着刘五去了戏台。两人下楼梯时恰巧与宋铁头打了个照面,却也顾不上多言,一溜烟奔戏台而去。宋铁头却没折回身,而是在楼梯拐弯处,偷觑苏家父子的动静。
只见安知县一离开,苏八老爷急得直搓手,不管不顾地冲儿子抱怨道:“这下如何是好?千万不能让那杜珍娘开口,安知县知晓了,总归是个大麻烦!”
苏绍武故作镇静安慰父亲道:“爹,莫慌张。只要这事不出山庄,能奈我何?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可以让他上台去捉这女鬼。”
苏八老爷忙问:“是谁?”
苏绍武手往池座里一指道:“就是净虚老道士,您看,他正大吃豪嚼呢!”
苏八老爷一听,摇头道:“这老道士年龄大了,近日又生病,恐怕他不行……”
“死马要当活马医!”苏绍武断然道,立命苏大柱下楼请净虚上台捉鬼,又命一个家丁快马加鞭立刻去天仁寺请刘半仙……
听到这里,宋铁头急忙一闪身下了楼。
再说安知县代替刘五在戏台上的案台座位上就了座,四下逡巡,一无所见,不由得连声呵斥:“刘五,那女鬼何在?本大人怎么看不见?”
话音刚落,只听舞台正中又响起那女鬼的哭声:“大人,您只需要戴上官帽,就可以看到民女了,民女杜珍娘在这儿跪着呢!”
安知县半信半疑的将那顶道具官帽往头上一戴,只见他一个激灵,哆嗦着嘴唇道:“还真有个女人跪在那里呢,好惨,好惨!”随又壮起胆子,装模作样地一拍惊堂木,“台下跪着的是何人?哦,对了,你叫杜珍娘,对不对?”
“民女正是杜珍娘。”
“你状告何人?有何冤屈?快快道来!”
“民女状告苏家父子,苏八老爷和苏绍武,告他们逼奸害命!”
这下犹如石破天惊!池座的听众虽然都是苏家的亲朋好友,但谁也不敢吭声,一片死寂。
“不得胡说八道,苏家父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怎会为非作歹?”安知县极力维护苏家父子的脸面。
女鬼放声长啸道:“且听我把苏家父子的罪恶一一道来——”
这时只听传来一声大喝:“何方妖孽,竟敢在此造谣惑众?快快离开此地,以后阴阳两道,井水不犯河水。不然,本道定要捉拿你归案!”只见头戴三台道冠、身着青色长袍的净虚,手执一把长柄桃木剑,从前面跳上了舞台,可他身体太虚弱了,一上台立足不稳,差点儿摔了个狗吃屎,惹得那女鬼吃吃一笑。
净虚仗胆向那女鬼发声之处一剑刺去,口里还高声念咒:“我是天目,睛如雷电,光耀八极,神彻表里,无物不服。急急如律令!”
无奈净虚剑剑落空,只能循声旋转着身子追赶,用桃木剑胡劈乱砍一番,累得气喘吁吁,转得晕头昏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连桃木剑也脱了手!
眼见净虚在舞台上挣扎,宋铁头情知不妙,冲上去揽住净虚,要扶他起来,却发现净虚满脸恐惧,头一歪,竟然呜呼哀哉了!
半空里传来女鬼的桀桀怪笑:“我且去也。安知县,你也是个欺贫爱富的糊涂昏官,你告诉苏家父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见女鬼从舞台上消失,安知县如蒙大赦,他连午宴也顾不上吃了,当即向苏氏父子告辞。
好好的大寿被一个女鬼搅得乱七八糟,还死了个捉鬼的老道,苏八老爷别提多晦气了!等天仁观的刘半仙来了,带着几个徒弟围着槐风堂一番作法,说是将那女鬼禁锢住了。饶是如此,云水山庄槐风堂里有个叫“杜珍娘”的女鬼已是尽人皆知,不少宾客又互相打听杜珍娘到底是何方人士……
散戏之后,已到了掌灯时分,考虑到今天演出受到了两番惊吓,杨安受主人之嘱,特地送来了几桌比昨日更为丰盛的酒宴,并殷勤劝酒劝菜。众戏子心情放松下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只有宋铁头和王步云、刘五三人食不知味,酒不知醇——今天下午,宋铁头约定三人今夜去槐风堂赴“鬼約”,依旧由宋铁头扮董知县,刘五扮记录案情的县役书吏,王步云则扮那案下值堂的武皂吏。
酒足饭饱之后,众戏子回到后花园驻处,洗漱一番,倒头便睡,纷纷进入黑甜之乡。
宋铁头三人悄悄起了身,穿戴好各自的行头之后,径直来到后花园的前门口会合。不料,王步云和刘五两人却临事胆怯了,扯住宋铁头不愿去,一唱一和地说人家安知县是真正的知县,遇到这种鬼案都脚底板抹油——溜了,咱们做戏子的充什么好汉?
宋铁头耐心地劝道:“咱们做戏子的虽说是下九流之人,但做人的信义还是要坚守的。若是我们今夜爽约了,一旦传扬出去,不仅让人耻笑,就是到了阴间也让鬼耻笑呢!更关键的是,那女鬼几番现形附魂,哀求我们帮她申冤昭雪,由此可知她生前定然遭受到了极大的摧残,我辈若是食言,于情何忍,于心何安?我既然亲口答应了那女鬼,自然就要赴约,你们若是害怕就请回,我一个人去槐风堂!”
刘五和王步云被宋铁头掏心掏肺的话感动了,一阵默然之后,刘五道:“班主,就算咱们弄清楚了那杜珍娘的冤情,又能如何?我们能奈何苏家吗?”
“这个不消你俩担忧,宋某自有主张!”宋铁头已是成竹在胸。
刘五和王步云互相对视一眼,下决心道:“班主,我们这就跟着你去槐风堂!”
宋铁头三人避开苏家的巡逻队,曲曲折折地来到了槐风堂不远处的花坛下,王步云抬步就要冲过去,却被机警敏感的宋铁头一把扯住,低声告诫道:“慢!那株大槐树下有人在埋伏。”
三人隐在花坛阴影下凝神细听,果然听到大槐树下有窸窸窣窣之声,没大会儿又传来火镰石打火的声音,原来是苏家的两个护院家丁在点旱烟袋!
两个家丁见四下无人,咬着耳朵说起了小话。一个抱怨蚊子多,咬得受不了,八老爷和二少爷疑心太重,已经请了刘半仙做了道场,还要他们二人在这里守着,真是活受罪!
见槐风堂有人把守,宋铁头暗暗着急,刘五悄声劝他说:“班主,咱们再等等看,这两个家丁怨天恨地的,未必能守到天亮。”
宋铁头一怔:这刘五胆子怎么突然变大了呢?
快到三更天时,苏家的巡更队终于过来查岗了,领头的不是苏大柱,而是杨安。守在槐风堂的一个家丁奇怪地问:“杨管家,苏队长怎么没有过来巡夜?”
杨安没好气地答:“他陪二少爷喝花酒呢,反让老子来替他巡更。”
那家丁同情道:“苏队长向来偷奸藏滑,又欺下媚上,平常我们没有少受他的气,如今又欺负到杨管家头上来了,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这话说得让人舒服,杨安用灯照了照槐风堂,对两个家丁道:“门锁上的封条好好的呢,你们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回去休息,别把苏大柱的话拿鸡毛当令箭!”两个家丁谢过杨安,一溜烟似的跑回去了。
宋铁头三人心头舒坦,待两个家丁一走,立即来到了槐风堂前,果见堂门上加挂了一把大锁,上面还交叉贴上了两张长条封纸,封纸上画着符咒!若打开这把大锁,必然要撕毁上面的封条,会让苏家父子起疑心的!宋铁头又来到了东窗前,所幸东窗没有贴封条,他便从兜里掏出一根细铁丝来,插入窗格内,将里面的横闩拨开,轻轻一推,两扇窗子被打开了。
三人跳进房中,只见淡淡的月光下,房中的乱象一如昨晚。宋铁头端坐在书桌后,就把书桌当作审案台,好在书桌上文房四宝俱有,刘五就地取材,拿过几张竹青纸,研好墨,掂笔斜坐在书桌旁,乍一看,还真像个舞文弄墨的老书吏;王步云则一身黑衣,手执红白棍立于书桌之前,一副雄赳赳的武皂吏样子。
三人心中惴惴不安,肃然等待。不过,晚餐时由于要应对殷勤劝酒的杨安,宋铁头多喝了几杯酒,渐感眼皮沉重,虽然勉力支撑,但没多会儿便意识模糊起来,又闻到一股幽香不知从哪儿飘了进来……
“来啦来啦!”王步云突然神色大变,面色惊恐地向宋铁头的背后一指,宋铁头感到背后一阵冷风袭来,下意识一扭头,却一无所见,待他回过头来,只见月光皎洁之下,桌案前一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跪伏于地,对着自己叩首不已。
宋铁头毛骨悚然,坐在椅上只觉双腿发软,汗透衣裳,耳听得旁侧的刘五牙齿上下捉对咬得咯咯作响。他定了定神,大着胆子问道:“下跪者何人?”
此言一出,女鬼缓缓抬起头来——宋铁头和王步云则心里扑通一阵乱跳,不知这女鬼到底是什么恐怖模样。不料两人抬眼一看,只见月光下居然浮现出一张秀丽绝伦的脸庞来,朱唇皓齿,眉目如画。原来这女鬼竟是个容貌极美的少妇,杏眼含泪,楚楚可怜。
只听女子低声泣道:“董大人,民女冤比海深哪!”
宋铁头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摆出官威道:“本官深夜至此专为查案,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本官与你作主。”
女子听罢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跪在地下又磕了三个头,这才将整件事情的缘由娓娓道来……
杜珍娘是远近闻名的绣花女。去年春,她嫁给了从小定的娃娃亲、朱家庄的小伙子朱栓子。婚后,杜珍娘与朱栓子非常恩爱,对丧偶的公爹朱老成也格外体贴孝敬,一家三口过得和和美美。
朱家庄离云水山庄五里路远,全村人都是苏家的佃户。初夏麦收时节,苏八老爷到朱老成家“尝新麦”时,一见杜珍娘,惊为天人,顿生霸占之心。
回到云水山庄后,苏八老爷想了个釜底抽薪的毒计,密令苏大柱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来到朱家庄,将打麦场上朱老成家的麦垛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这下别说交租粮了,朱家连生计也成了问题。苏八老爷假装好人,提出了一个诱人的交换条件:让绣技出色的杜珍娘来云水山庄当一个月的绣娘,就可免去他家的租粮。朱老成自然明白这老色鬼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连连摇头拒绝。苏八老爷眼珠一转,进一步哄劝:“不然,你也来云水山庄做门房,不仅管你吃饭,你也可以早晚照应一下你儿媳,如何?”
朱老成思忖:若是如此,杜珍娘只是白天在苏家做活,自己多留心,多提防,他苏八老爷还能怎的?最终一番犹豫还是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苏八老爷屡屡指使苏大柱找各种理由,在门房将朱老成羁绊住,自己则悄悄溜到了槐风堂,甜言蜜语、威逼利诱,手段用尽也不见杜珍娘屈服。苏八老爷只好霸王硬上弓,然而他到底上了年纪,力气反而没有杜珍娘大,一番较量败下阵来,再加上他那个新娶的六夫人拈酸吃醋,几回紧要关头都被那六夫人扯了回去。
就在苏八老爷心急得似猫抓搔的当儿,苏绍武回来了,一见多了个娇美的绣娘,也眼馋了。
一天午饭罢,觑得老爹午憩,苏绍武来到了槐风堂,欲行禽兽之事。杜珍娘竭力反抗,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绣花针刺向苏绍武的下体,苏绍武痛极,羞恼之下,先是一个黑虎掏心,一拳打向杜珍娘的胸口,又双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等苏绍武松开双手时,才发现杜珍娘已经没了气息,口鼻里喷出一股又一股的鲜血,犹自牙齿紧咬,双目圆睁若喷火!
就在这时,苏八老爷过来了。对此情景,父子俩并不在意死了人,而是争风吃醋大吵起来。苏八老爷怒喝:“你小子坏了老子的好事,怎可将她打死?”
苏绍武则话中有话地反唇相讥道:“是你先坏了我的好事——当初春余班是我搞垮的,你新娶的六夫人本是我的砧上肉,却被你先下手为强……”
苏八老爷怒道:“住口,你不得垂涎她!”
到底是老子威风,苏绍武自找台阶道:“爹,你那六夫人与我已是名分已定,我岂可打她的主意?只是我见这个绣娘丰乳肥臀,宜于生男之相,有心收她为小妾,她竟然不从,我才一时失手……”
父子俩这才各自熄火,商量起如何处理杜珍娘的后事。依苏绍武的主意,大不了赔给朱老成二百亩地,即可了结此事。但苏八老爷心疼财产又顾及脸面,皱眉道:“只怕朱老成不见杜珍娘出门,必来此地寻找。来,咱先把杜珍娘的尸体弄到房顶隔板上再说。”
这槐风堂房顶的隔板格外厚,从西数第三块隔板是个活动板,抽开来便可以爬上去藏人——狡兔三窟,苏家父子自知作恶而树敌过多,时刻提防遭人暗算,每处房子都设置有紧急避敌的机关……
父子俩胆战心惊地将杜珍娘之尸吊在了屋顶内的主梁上,重新排好隔板之后,苏绍武眉头一皱,又计上心来,道:“爹,咱们庄里有个叫李勤勤的丫环,身材模样与这杜珍娘有七分相像,我现在就去找她,以纳她做小妾为诱饵,让她扮作杜珍娘,朱老成为人拘谨,断然不会揪住她细看的;再者,这两天我观察到杜珍娘回朱家莊时,必在途中的丁字坡刘家烧饼店里买两个烧饼捎给丈夫吃,不妨再叫李勤勤往丁字坡买上两个烧饼——那卖烧饼的刘婆婆老眼昏花的,也定会把她当作杜珍娘……”
“好计好计,真是瞒天过海的好计!”不等儿子说完,苏八老爷鼓掌称妙,“如此一来,杜珍娘便是离开云水山庄后失踪的,自然与我苏家无关了,哈哈哈哈!”
果然,一切如同苏家父子预想的一样。朱栓子不见妻子回家,寻至云水山庄,首先到门房找到老爹打探。朱老成疑惑道:“珍娘不是回去了吗?一个时辰前,我亲眼看见她回去的。”父子俩急又回头沿路寻找,寻找到丁字坡,卖烧饼的刘婆婆告诉他们,杜珍娘在这儿买了两个烧饼离开了……
朱老成父子急忙报官,而安知县立案之后,命衙役们遍查多日,也毫无头绪!就是如此,苏绍武又命家丁暗中放风,说杜珍娘被百十里外北邙山的老土匪头子彭三大王看中掳走,当了压寨夫人……朱老成父子还真的信了,冒险去北芒山寻找,彭三大王得了苏绍武的银钱买通,将朱老成父子扣押在山寨里,强迫两人天天砸石头垒山墙,不上一月便将父子俩折磨致死,可怜朱家三口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
只是不久之后,风雨暗夜之时会从槐风堂里传出如泣如诉的悲啼,苏家人都对槐风堂避之不及!
苏家父子不敢动杜珍娘之尸,招来刘半仙,含含糊糊说书房槐风堂闹鬼,让刘半仙将那女鬼驱逐。刘半仙作法半日,在槐风堂外四角各立一块泰山石敢当,关闭房门,贴上画有符箓的封条,如此这般一番,说可将女鬼禁锢在屋内,只要人不入屋,屋里没有生气,女鬼便永远走不出去……
女鬼述说至此,哽咽难语,抽噎半天又道:“昨天你们来此屋,无意中破了刘半仙的法咒,民女终得解脱,便想下来活动一番,以致惊吓了你们。今早民女游荡至花戏台,见大人正在审案,不觉触动心事,便附体与那张纯姐,一呼冤声。后又见包青天审案,又向包公喊冤,谁知道那包公是假的,而真正的安知县却不敢为民女作主!今夜董大人不食前言,民女感佩万分!”
听罢杜珍娘的一番诉说,宋铁头怒发冲冠道:“本官久闻苏家父子罪恶滔天,为害一方,只是道路传闻,难得实迹,今日你所讲的冤情,足证人言非虚,本官定将他们父子绳之以法!”
杜珍娘幽幽地道:“董大人,苏八老爷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仗着他有三件护身之宝,一是那顶六品蓝翎顶戴,二是那件黄马褂,三是他那在京城任职、位高权重的大儿子。而您只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而已,您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宋铁头胸中热血贲张,拍案而起道:“岂不闻古人有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有三宝,本官也有一宝,定要和他拼一拼!”又手指刘五所记的案卷对杜珍娘道,“本官定要把你的冤情直达天听!”
杜珍娘双手握拳于胸前,行了个万福礼。
宋铁头眼一瞥,意外发现杜珍娘的右手居然是六指,不觉一怔,似是想起什么来,正冥思苦想间,忽觉又是一阵异香扑鼻而来,眼前的杜珍娘变得模糊不清,而刘五和王步云也醉酒似的乱摇晃。
杜珍娘道:“大人,民女刚才所言尽是口供,称不上是铁证。不过,民女会留给大人一件东西作为物证。金鸡将啼,民女要告退了!”言毕,只见她渐退渐远,宋铁头也迷糊起来……
片刻工夫,宋铁头又感觉一阵风声之后,神清气爽,眼睛也明亮如初,刘五和王步云也清醒过来,三人面面相觑,齐向书案前看去,只见杜珍娘已经不见了,所立之地却遗有一只绣花鞋。王步云忙捡起来呈给宋铁头,宋铁头接过一看,顿时明白这就是杜珍娘所说的物证,急忙揣入怀中。三人不敢久留,依旧翻窗而出,扣好窗内的插闩,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花匠房。
头一天的戏被那女鬼闹得大煞风景,把个喜寿气氛冲荡殆尽,第二天一大早,苏绍武受父亲吩咐,来到花匠房探望戏班众人。宋铁头正抱着大茶壶喝早茶,急忙将茶壶一丢,上前与他相见。两人刚寒暄了两句,苏绍武上上下下扫视宋铁头一番,突然脸色大变,额头上热汗直滚,敷衍了几句之后,拱手而去。
宋铁头大诧,不由得低头打量自身,只发现裤腿边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根黑丝线——莫非是这一根黑丝线使苏绍武大为恐惧?宋铁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将这根丝线拂去,不再去细究,安排起今天戏班子的剧务来。
这天上午唱的是老生武戏《辕门斩子》——苏八老爷说什么也不让六夫人在点戏了!这是一出热闹的武打戏,苏家父子兴高采烈的,池座的宾客听众更是一个劲儿鼓掌叫好。宋铁头略略放了心。
日近中午,宋铁头的戏份儿唱完了,捱到了饮场的时候,他累得满头大汗,嗓子眼里直冒火。小秋子适时送来了茶水,宋铁头只脱下头盔,连大靠甲衣也来不及脱,就接过那把四方高升大茶壶,正要灌一气解渴消乏,杨安一掀戏台的内帘过来了,冲他行了个鞠躬大礼。宋铁头不敢怠慢,急忙把茶壶往长条椅上一放,拱手还礼。杨安谦恭地笑道:“宋班主,我是来拜师学艺的,还望能不吝指教一二。”
“岂敢岂敢,杨管家有话尽管说!”
杨安道:“我是个老戏迷,《辕门斩子》这出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我看有的武生翻跟斗只翻了五六个,头盔便掉落下来,让听众捧腹大笑。刚才宋班主在臺上一连翻了十八个筋斗,头盔却好像在头上生了根一样!不知您是怎样做到的?”
宋铁头道:“翻跟斗的时候,下腹要气沉丹田,脖颈之上则要咬紧牙关,如此,额头上的青筋暴绽,头颅可增大一圈,头盔便紧紧地箍在头上,甩不脱的。”
杨安一听喜不自禁,兴致上来,当场戴上宋铁头脱下的头盔,运气收腹,要试一下身手,只见他脸憋得通红,“嗨”的一声大叫,冲前几步在舞台上翻了个筋斗,只是挺身而起的时候着地不稳,身子无法平衡,一只胳膊下意识往空中一抡,恰恰将长条椅碰到,“啪”的一声,四方高升大茶壶摔了个粉碎,茶水流淌一地。
一旁的齐宝珠连忙去搀扶杨安,怀中的波斯猫被茶香引诱,跳下来吮吸地板上的茶水。杨安一再向宋铁头道歉。宋铁头笑道:“一把茶壶而已,算不了什么,杨管家不必放在心上。”杨安连忙告辞而去。
不一时随着一声锣鼓响,下一场戏就要开演了,几个人忙收拾舞台,却见那波斯猫仍伏在水渍旁,愣是没反应。齐宝珠顿感不妙,冲上前抱起了波斯猫,只见猫口鼻流出黑血来,已是死了!
这下众人大惊:这波斯猫分明是喝了茶水被毒死的。大伙齐齐望向宋铁头,宋铁头望着波斯猫渐渐变硬的尸体,面色格外凝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都别愣着,准备上场,主人家等着看咱们的好戏呢!”
帷幕拉开,锣鼓铿锵声中,宋铁头悄悄去了茶房。众人都喝了各自茶壶中的茶水,安然无恙,只有自己的四方高升茶壶中的茶水有毒,说明下毒者是针对自己来得。多亏了杨安无意中把茶壶碰翻,才使自己躲过一劫!而茶水都是茶房里的小秋子冲入壶中的,看来问题只能出在茶房里!
小秋子正忙活着往铁炉里加柴火,口里还“姐呀妹呀”地哼唱着情歌小调,尚不知道刚才在舞台上差点儿出了大事!面对班主的严肃质询,小秋子吓坏了,连说自己没下毒,下跪起誓。其实宋铁头并不怀疑小秋子,这个差点儿冻死街头的小流浪儿是他亲自救活得,向来对他视之如父。
宋铁头将小秋子拉起来,细问他今天上午有哪些人进入了茶房。小秋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涨红了脸,说有三个漂亮丫环,早上来找他搭话……
宋铁头心里有数了,又追问道:“你晓得那三个丫环叫什么名字吗?”
小秋子想了想,说:“她们仨临走时,我听到两个小丫环喊那个大丫环叫‘勤勤姐,想来那大丫环是叫勤勤了,而大丫环听了一脸不高兴,噘嘴说再过几天就该叫少奶奶了!”
一听从小秋子嘴里迸出“勤勤”、“少奶奶”这两个词,宋铁头蓦然想起了昨夜女鬼杜珍娘所说的话,心头明白这三个丫环下毒是受何人指使的了!
定是昨晚自己去槐风堂的事不知怎么被苏家父子知晓了,惹得他们动了杀心!
波斯猫莫名其妙被人毒死这件事,使戏班众人都警惕起来,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唯恐出什么纰漏。下午连唱了两台武戏《八岔庙》和《南阳关》之后,已是傍晚时分,池座里的宾朋过足了戏瘾,都纷纷向主人告辞,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按说是时候收场了,可苏绍武又点了个全武行的戏《金沙滩》,说这是做儿子的特意孝敬给老爹的寿礼,务必请戏班拿出全部本部领把这出戏唱出彩,谢仪加倍!
《金沙滩》这出戏打斗激烈、人员多、时间长。戏班几乎全员出动,人人都分有角色。宋铁头望着几乎空无一人的池座,虽不知苏家父子今天唱的是哪出戏,但绝不是好戏!
待锣鼓声停唱完戏,已是二更天,戏班众人个个累得盔歪甲斜,东摇西晃,收拾好行囊回到后花园时,只见杨安领着几个家仆挑着热气腾腾的食盒过来了。杨安一脸歉意地对宋铁头道:“宋班主,你们辛苦了!今天我家二少爷着实有点儿为难你们了!”
“这没有什么,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吗?”宋铁头说得很轻松。
杨安一摆手,小三子他们揭开食盒,摆下两桌扑鼻香的饭菜。杨安热情地招呼大家上桌,说这是苏八老爷为感谢大家,给大伙加的夜餐。众人虽然就了座,但哪敢轻易举筷?都把眼睛望向班主。宋铁头见杨安举筷吃喝,心知饭菜无毒,便对大伙轻轻地点了点头。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杨安又挥了一下手,小三子便揭开食盒的底层,从中端出一个瓷盘呈了上来,瓷盘里堆着雪花纹银,足足有五百两!众人一见,心里都乐开了花,谢仪格外丰厚,总算是不虚此行啊!
杨安又道:“宋班主,老爷特地叮嘱我,让我们几个人在此陪各位安歇,明早为各位送行。”
众人听了,都感到有一阵暖心。戏子地位低微,主家打过谢仪之后,一般不再留宿,苏家父子允许大家休息到天亮再走,还命管家送行,实在难得!
宋铁头拱手道:“多谢二位老爷和杨管家,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还是按行规走路的好。”他实在担心夜长梦多,还是早早离开此地为好!无奈戏班众人个个叫苦连天,杨安又极力挽留,宋铁头心一软,又掐指一算,此时已是三更天,不过歇息一个更次而已,终于勉强点头。当下众人各找床铺,倒头就睡,宋铁头也太困乏了,渐渐闭上眼睛……
蒙眬中,宋铁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旁急切呼叫:“宋班主,宋班主!”
宋铁头欲睁开眼睛,可感觉这眼皮就像被糨糊粘住了一般,沉沉难醒。突然,宋铁头感觉周遭有灼热麻辣之感,这下他一个激灵,彻底醒过神来,睁眼一看,墙壁上的灯烛已经点燃,只听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喊叫,竟然又是杜珍娘显灵!还未来得及发问,杜珍娘急急道:“宋班主,苏家父子已知道槐风堂杀人之事被你们知晓,他们定下毒计,今夜四更天派巡更队到后花园放火烧房,把你们连同杨安等尽数烧死,以此来杀人灭口!若是苏家有人也被这场大火烧死房中,更能使苏家父子轻易掩盖谋杀你们的嫌疑!”
宋铁头大悟!
“宋班主,你快把你们的人叫醒,从山庄后门逃命去吧,你们这屋里的男人味太重,我不宜久留,我走了!”杜珍娘说完,消失在黑夜之中。宋铁头怔了一怔,稳稳心神,先使劲揪耳朵叫醒睡在近旁的王步云和刘五,告知此事。王步云和刘五大惊,三人又分头叫醒戏班众人,要众人快快起来逃命。众人慌张之下,急急卷了些细软包裹。
刘五见杨安他们犹在酣睡,忙请示宋铁头:“班主,杨管家他们怎么办?他们可是苏八老爷的人……”
宋铁头毫不犹豫地说:“快快叫醒他们,不然他们必葬身火海。还有那几个花匠!”
杨安被叫醒以后,听宋铁头如此这般一说,又想起老少两个主人平常的行事,半信半疑起来,思忖一会儿,提了个建议:“宋班主,此去小太湖不远,小太湖中心有个亭子,叫湖心亭,有栈道和吊桥可通,咱们不妨先去湖心亭躲避一下。若是过会儿这地方起火,我自会带领你们逃出云水山庄,若是这地方没动静,你们也可以回来,天亮后再走不迟,如何?”
信人不疑,疑人不信,宋铁头同意了。一行人随着杨安,不一时已来到了湖心亭。停了不过片刻工夫,便见后花园突然燃起冲天大火,映红了半个天空,爆裂声响个不停!
杨安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怒骂道:“果真是狼心狗肺、卸磨杀驴的东西!我杨安为苏家父子操心效力二十年了,没想到他们竟要置我于死地!”
“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叩谢宋铁头的救命之恩。宋铁头急忙将他搀起来,道:“杨管家,休要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快快逃命!”
杨安苦笑着连连摇头,说:“苏家父子心肠不仅狠毒,而且心思极为细密,他们此刻必定在山庄的四门都埋伏有家丁,专等我们自投罗网呢!”
“难道我们就在此处坐以待毙?”刘五叫道。
“跟我来!”杨安扯了宋铁头的手,走到湖心亭的另一侧,指点着映照着火光的湖面道,“你们看,这湖里莲叶间,每隔一步便有一丛簇叶水草。这是一种洋水草,叫什么铁皇冠,是在水里绑着粗大的木桩而生长的。我们不要怕湿了鞋子和裤腿儿,尽可踩着铁皇冠大胆往前走,便可一直走到湖的对岸。过了湖便是山庄的围墙了,那儿的围墙下恰有一个排污用的拱门洞,掀开挡洞的铁栅栏,正好能容一个人钻过去!”
众人松了一口气,正要行动,齐宝珠忽然一声惊叫:“不好,卓小鱼嫌弃房中汗味太重,到花园里那棵桂花树下歇息去了!大家先走一步,我去寻他!”
“不可不可!”杨安连忙劝阻,“此时后花园已成火海,说不定你那小弟已经遭难了!再说就算他侥幸逃出来,也难以逃脱苏八老爷布下的天罗地网。咱们不能因小失大,还是,还是听天由命吧……”
关键时刻,宋铁头表现出了非凡的担当,果断道:“我们庆合班是一块儿来云水山庄的,也应一块儿走,一个都不能少!”转头从行囊中抽出两把闪亮的钢刀,命令道,“步云,你和宝珠一起去找小鱼,我们就在这湖心亭等你们。你们拿着刀,记住,万一发生打斗,不可恋战,把小鱼带回来即可。”
王步云和齐宝珠接过刀,快步而去,悄悄潜回后花园,未至园门便听见前面传来一片嘈杂的吆喝声:“快抓住他,休要放走了他,抓住他老爷赏银百两!”两人忙隐在道旁的假山石后,就见闪闪的火光中,有几条黑影如飞而来,跑在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卓小鱼。齐宝珠连忙叫一声:“小鱼,我们在这儿!”
卓小鱼闻听好不惊喜,急忙跑了过来。这时苏大柱领着十来个手执刀叉棍棒的巡更队员,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
王步云和齐宝珠从假山背后冲出,用刀背磕昏了几个巡更队员。卓小鱼也趁机夺下一把鱼叉。巡更队员突遭反击,惊慌失措,不顾苏大柱的喝骂,直往后退。王步云三人趁机向小太湖跑去,不料就在这时,苏绍武听得打斗之声,领着几个心腹家丁抄近路包抄过来。
“哪里逃!”苏绍武大喝一声,手执九节钢鞭,劈头盖脸向王步云三人打来,两路人马很快将王步云三人围住了。苏绍武下了死令:“把他们三人打死了扔火堆!”众家丁嗷嗷叫着往前冲。
王步云一咬牙,绝地反击,迎着苏绍武的钢鞭杀上前,两人单打独斗起来。俗话说,好拳师斗不过赖戏子,王步云是小武生,常年练功不断,基本功扎实,身姿矫健灵活,进退闪跃自如,而苏绍武虽说是个武举人,但近年来耽于酒色,淘空了身子,因此两人刀来鞭往,竟一时难分上下。
苏大柱和家丁们趁机去捉拿那两个娇娇花旦,然而,齐宝珠和卓小鱼本领也很了得,一个使刀,一个举叉,互相照应。苏大柱他们见难以取胜,冲两人狠下杀手。齐宝珠和卓小鱼不再客气,先是一刀将苏大柱抹了脖子,又一叉敲碎了一個家丁的脑壳,众家丁骇然逃散。苏绍武边斗边喝止家丁,王步云则趁机欺身挥刀,逼得苏绍武连连后退,这时齐宝珠和卓小鱼二人又赶来助战。双拳难敌六手,苏绍武手忙脚乱,虚晃一招,逃之夭夭。
“狗贼子,哪里逃!”齐宝珠拔腿就追,卓小鱼也紧步跟随。
王步云连忙高声提醒:“穷寇勿追!”然而晚了,苏绍武突然回转身,向齐宝珠甩过一只飞镖,齐宝珠已是躲闪不及,却见卓小鱼飞步上前挡在了前面,随即一头栽倒在地。
“小鱼!”齐宝珠急忙将卓小鱼揽在怀中,却见卓小鱼手捂胸口,鲜血汩汩而出。卓小鱼忍痛道:“宝珠哥,你们快逃,别管我了。”齐宝珠毫不犹豫地将卓小鱼背起,由王步云断后,直奔湖心亭而来。
宋铁头他们正等得万分焦急,见三人来到,方才松了一口气。见卓小鱼受了重伤,略通医道的刘五要看一下伤口,可卓小鱼一手紧紧护着胸口,拼力拦阻。宋铁头当机立断道:“刘五,逃离此地要紧!”忙命人将吊桥砍断,随在杨安的引领下,下了湖踩着铁皇冠,一步一摇地向湖对岸走去。此时,苏绍武领着家丁追来,但面对被砍落的吊桥,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众人像凌波仙子一样远去……
只说在杨安的引领下,戏班众人终于逃出了云水山庄。
“班主,咱们准备去往哪里?”刘五问。
“去古黄县衙击鼓告状,为杜珍娘鸣冤叫屈!”宋铁头毫不犹豫。
戏班众人纷纷赞成,当下一路奔跑,天亮时分,终于赶到了古黄县城。一进城门,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宋铁头即命王步云火速找个郎中来,为卓小鱼疗伤。
“不用了!”躺在炕上的卓小鱼已然醒来,对揽住他的齐宝珠道,“宝珠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齐宝珠心中一咯噔,两臂不由自主一松,卓小鱼已顺势倒在了他怀中。
“宝珠哥!”卓小鱼柔声叫道,“我本打算跟你一辈子的,可现在不成了……”
“小鱼,坚持住,郎中马上就会來的!”齐宝珠焦灼万分,将卓小鱼揽得更紧,“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你真傻呀!”卓小鱼轻叹一声,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晕,“咱们这辈子做兄弟,下辈子做夫妻,好吗?”
齐宝珠呆住了!
只有宋铁头心头清亮——他早就看出来,卓小鱼其实是女扮男装!当初苏绍武调戏卓小鱼时,他就已看出她是女儿身,只是戏班规矩,他看破没说破。宋铁头强忍悲酸,拉住卓小鱼的手,轻轻地放在齐宝珠的手上,眼中含泪道:“小鱼,你们这辈子也能成夫妻的,我现在就为你俩当月老……”
齐宝珠泪如雨下,炕上的卓小鱼已含笑而逝,满屋子的人恸然悲泣……
第二日一大早,古黄县衙门前的登闻鼓被人擂得山响,安知县及县衙一干衙役立即升堂理事。一见告状人是庆合班班主宋铁头,安知县并未显得十分吃惊,一改往日的昏聩,赶紧接过状纸和那只绣花鞋,又见宋铁头呈上一方黄绫折匣,不敢怠慢,即开出加封火票,由驿卒快马加鞭,将宋铁头的密折连同安知县的公文一块送往京城。安知县的举动,令宋铁头惊诧不已。
两人刚返回大堂,苏八老爷状告庆合班宋铁头他们勾结内贼杨安“纵火杀人”的状子也到了,安知县对宋铁头道:“宋班主,要委屈你们吃几天牢饭了!”
宋铁头已明白安知县此举是为了暂且稳住苏家父子,以防其狗急跳墙,便欣然答应。
半个月后,从苏北徐州府开来的第十混成协的两营新军一路率先出发,由安知县派的向导引路,直扑北芒山匪巢,一阵猛烈的炮轰。土匪无人通风报信,睡梦中死伤大半,连彭三大王也被活捉了!
另一路则在天刚亮时兵围云水山庄,苏家父子猝不及防,连同其家眷悉被捉拿。县衙役们将他们全押往花戏台,安知县就地审讯。
“我们父子有何罪?”苏八老爷怀里紧抱着花翎戴和黄马褂,不服气地大叫。父子俩气焰嚣张,宋铁头坐在案台旁听审,杨安也立在案台前侧!
“你们父子俩多年来残害百姓,欺压地方官吏,罪恶罄竹难书!本县奉皇太后谕旨,先审第一案——杜珍娘状告你父子逼奸害命,今有杜珍娘的状子和物证绣花鞋在此。”安知县开门见山。
奉皇太后谕旨?苏八老爷顿时明白过来了——定然是将宋铁头的奏折送到了京城太后的案头上,专门奏了自己一本!
“呵呵,那杜珍娘乃失踪之人,岂能告状?实在是荒唐的无稽之谈!请问安大人,杜珍娘何在?我倒是想见见她呢!”苏绍武冷笑连连。那夜火烧花匠房之后,苏绍武一不做二不休,又命家丁将槐风堂一把火又烧了个精光,想必那杜珍娘的尸骨全灰飞烟灭了!
安知县一拍惊堂木,道:“来人!把杜珍娘之尸抬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衙役转身去了看楼,不一时从看楼里抬出一具女尸来,只见女尸光着左脚,尸身居然未腐坏,脖颈上的掐痕历历在目,正是被害的杜珍娘!
苏家父子乍然见到杜珍娘之尸,惊得目瞪口呆,双腿抖个不停,同时又迷瞪不已——这看楼一向扃锁紧闭,杜珍娘的尸体如何进去的?苏八老爷疑疑惑惑地向家眷群里望去:这看楼的钥匙近来一直挂在六夫人的身上,莫非是六夫人移的尸?
官府的仵作走上前,先将案台上的那只绣花鞋往尸身上一穿,恰好左右两只绣花鞋是一对儿,然后一番勘验,禀报道:“安大人,此女虽已成尸腊,但伤痕清晰可见。先是被踹中胸口,造成腹内腔破裂,又被人掐住脖颈而窒息身亡,与状中所述一致!”
苏绍武强自镇定,犹自强辩:“就算此尸是从我山庄里搜出来的,可她并非杜珍娘,杜珍娘当初已经从云水山庄中平安走出,她的公公和丁字坡卖烧饼的刘婆婆都是证人……”
安知县手往苏家的家眷群中一指,说:“李勤勤今何在?你站出来,杜珍娘已托梦于本县,说她失踪的事你知晓,望你不要再为虎作伥,实话实说,本县犹可放你一条生路!”
李勤勤已被杜珍娘之尸骇得魂不附体,现又被安知县亲自点名,战战兢兢地爬至案台,磕头如捣蒜道:“禀告知县大人,那天是我装扮成杜珍娘,骗过了她的公爹和刘婆婆,可是,这全是苏绍武指使我干的!”
苏绍武截断李勤勤的话头:“李勤勤,你休得胡说八道,本少爷待你不薄……”
李勤勤向他投来怨毒的眼神,尖声叫道:“你待我不薄?你奸骗了我的身子,还自食其言不承认!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维护你的?我可不想陪你死。安大人,苏绍武不仅指使我装扮成杜珍娘,还指使我和两个小丫环向庆合班宋班主的茶壶里下毒药,万幸只毒死了一只波斯猫,不然,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听到此处,宋铁头诘问苏绍武道:“宋某在你们云水山庄时,格外谨慎小心,自认为不曾得罪你,你为何要对我下毒手呢?”
苏绍武只垂头不语。李勤勤嘴一撇道:“这个我来说。那天闹鬼后,苏绍武招来刘半仙作法禁锢那女鬼,还是放心不下,唯恐有人闯进了槐风堂,便在槐风堂的窗户上缠了一道黑丝线。第二天探班时,他见宋班主裤腿上粘了一道黑丝线,便晓得宋班主夜里一定进了槐风堂,便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宋鐵头恍然大悟。
苏绍武一时张口结舌,冷汗直流。做证的杨安气愤难平,质问苏八老爷道:“老爷,我为你们父子效力了二十年,你们为何要卸磨杀驴?”
苏八老爷翻了翻白眼,道:“这倒不是小老儿的主意。犬子说,你把庆合班安排进槐风堂,又将宋班主那把投了毒的茶壶打碎,怕是故意而为之,吃里爬外……他说,把你连同庆合班一块烧死,又可解脱我们父子的纵火嫌疑……”
杨安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果然你们父子是蛇蝎心肠!这二十年你们作的恶、害的人命全在我肚子里记着呢,别的不说,只朱老成父子俩就是被你们勾结彭三大王活活害死在山寨中的!”
安知县一拍惊堂木,道:“苏绍武,人证物证俱在,你尚有何言?”
苏绍武这才似撒了气的皮囊,一下子瘫倒在地。
“安知县,小老儿承认这杜珍娘确实是逆子扼死的,我有包庇之罪!”苏八老爷忙与儿子切割,急于自保,“可我也是堂堂的六品大员,有御赐的花翎戴和黄马褂在身,即使有罪也要由京城刑部大堂审讯,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岂可僭越审我?快把我放了!”
安知县对苏八老爷的心事洞若观火,一声冷笑,说:“你的黄马褂和花翎戴绝不是你狐假虎威的免死金牌,既然是朝廷赐给你的,自然朝廷也可以收回!刚才,彭三大王亲口交代,你是他的背后主谋,你已犯了勾匪害民的滔天大罪,黄马褂和花翎戴都罩不住你了!”
话音一落,从安知县身后走过来一个头戴朝珠顶戴、身穿葛布箭衣、系着白玉钩黑带的老者,一看便是宫中的钦差太监。那老太监拂尘一甩,念起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得苏八专事害民,勾结盗贼,意欲谋反,今褫夺其花翎戴及黄马褂。交由地方严惩不贷,以正典宪,钦此!”
苏八老爷傻了,眼睁睁地看着老太监亲自揭去了他的花翎戴,剥掉了他的黄马褂。老太监又阴阳怪气地对苏八老爷道:“本公公离开京城时,你那宝贝儿子苏绍文因为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了,如今在铁狮子胡同大牢里关着呢。你指望不上他救你了!”
苏八老爷顿时如抽去了脊椎骨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与苏绍武共瘫作一处……
不多日,官府谳案定罪,苏家父子均被判处死刑,抄家问罪,家中的妻妾丫环也尽被官府拍卖。当地不少豪绅富户尽知苏八老爷的六夫人美冠一方,争着要买六夫人,可那六夫人压根儿就不在拍卖之列。一打听才知道,六夫人早已被安知县迎入县衙了!
与此同时,安知县在县城最繁华的海天酒楼摆下一桌精美的宴席,专请宋铁头以及班内的刘五、王步云和齐宝珠三人,而对面作陪的,居然是刘半仙!
不一时,果蔬菜肴、水陆八珍陆续上来,可端坐主位的安知县迟迟不动筷,只说:“咱们古黄的规矩,七人方成宴席,尚少一人才能开桌呢!”
话音一落地,就见水晶门帘一闪,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只见这女子风鬟雾鬓,一方纱巾半遮着脸面——乃是苏八老爷的六夫人!
六夫人挑去面纱,先向宋铁头道了个万福,坐在了王步云的下首,令宋铁头好不惊异。安知县一笑,率先举筷。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安知县抚须笑道:“宋班主,今天这场宴席首先是谢罪,我们都要请你恕罪呢!”
“安大人,此话怎讲?宋某实不敢当!”宋铁头一脸茫然。
安知县却已领着众人都离了座,一起向宋铁头拱手作揖,而刘五三人连同六夫人则都面向宋铁头跪倒在地,慌得宋铁头急忙将众人一一扶起。
安知县借酒盖脸道:“宋班主,事到如今,我们全对你实说了吧!为了让你拿出那本能上达太后的奏折,我们全骗了你……今天在座的几人,除了宋班主之外,在云水山庄联手做了个局,唱了几折鬼戏,只把你蒙在了鼓中,可也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你们来自天南海北,官场江湖两不相干,如何联起手来的?”宋铁头摇头不信。
“说来话长啊!”安知县一声长叹……
原来,苏家父子作恶沙河两岸,安知县之前的两任古黄知县也都想将苏家父子明正典刑,无奈苏家父子只手遮天,两任知县均未任职期满,一个被撤职,一个则被彭三大王派杀手当堂刺杀!安知县上任之后,鉴于前车之辙,只得韬光养晦,对苏家父子明面上曲意奉承,暗中却无时不在搜集他们的罪证,寻找惩凶除恶的良机。
再说庆合班在梨园中的“对头”春余班,班里的靓角儿不少,尤其是班主的女儿于小红美貌至极,台步风流,因为右手天生六指,又喜穿一身红衣,人送艺名“六指红”。为演好沙河调中最受人欢迎的神魔戏,六指红还特意到上海滩的马戏团学过西洋魔术,可谓见过大世面。
然而六指红的美貌引起了苏家父子的垂涎,苏绍武跑到徐州知府诬告春余班为义和团的反贼。徐州知府正愁没有“政绩”呢,当下不分青红皂白,把于春余父女连同戏班的几个主角儿全数抓捕,就地正法!可就在六指红要被“正法”的前夜,苏绍武买通狱卒,将一个女乞丐偷梁换柱,把六指红救了下来,不料却被父亲看中,娶了回去做六夫人!
六指红含悲忍耻,曲意奉承苏八老爷,伺机报仇。苏八老爷被灌了迷魂汤后,对她大加宠爱,终于在一次酒后自鸣得意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来了个竹筒倒豆儿——全抖了出来。自此六指红便打定了主意:血债要用血来偿!
自杜珍娘被苏八老爷骗入槐风堂第一天起,六指红便知道老东西欲行不轨。有几次苏八老爷正欲对杜珍娘下手,都被六指红故意撞破,巧救下来。万不料杜珍娘到底还是遭了苏绍武的毒手!苏家父子掩藏杜珍娘之尸时,恰被六指红隐在槐风堂窗外瞧了个清清楚楚,她便悄悄藏起了杜珍娘遗失在地上的那只绣花鞋。尔后,她常常在半夜时去槐风堂,用戏腔装鬼哭,吓得苏家父子请来刘半仙作法。说来也巧,这刘半仙乃是六指红父亲于春余多年的结拜兄弟,进了云水山庄与六指红相认了。六指红将杜珍娘惨死的真相告知了刘半仙,刘半仙便以“禁锢幽魂”为名,变相将杜珍娘的尸体保护了下来——苏家父子多年来作恶多端,害命无数,但大多毁尸灭迹,无证可求,将杜珍娘之尸封闭于槐风堂,无疑是个证据!
六指红巧借与安知县的家眷来往之机,将自家的冤情及杜珍娘的惨死都告知给安知县。安知县对此大为同情,但也深知时机未至,叮嘱她“勉从虎穴暂栖身”,等待良机。
一年前,庆合班从西安归来,尤其是宋铁头手中那方类似尚方宝剑、能够上达太后的奏折,让安知县和刘半仙、六指红他们看到了一线希望,更巧的是王步云和齐宝珠与六指红渊源颇深。
王步云早年间曾在春余班唱过武生戏,与六指红情投意合,堪称青梅竹马,只是不为于春余所喜,棒打鸳鸯两离分,被赶出了春余班才投奔庆合班的,但两人一直在暗中牵牵连连,有书信来往。至于齐宝珠,则与六指红是当年在“四季葱”门下同学旦角戏的师姐弟!而刘五呢,他与刘半仙是嫡亲的兄弟!就这样,在刘半仙的穿针引线之下,几个人暗中联起手来,又联络班中的几个主角儿,立志要扳倒苏家父子!当然这一切都瞒着宋铁头——毕竟要“请出”被宋铁头视为护身符的那份空白奏折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在六指红的一再撺掇下,苏八老爷把庆合班请到了云水山庄唱大戏,当下众人暗中决定就在这云水山庄唱一出“鬼戏”!
来到云水山庄后,杨安一时酒后胆大,居然将戏班众人安排进槐风堂歇息,令刘五和王步云大喜,两人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悄悄找到六指红。早有准备的六指红即先行一步潜入槐风堂。在刘五和王步云的配合下,六指红在天花隔板上巧布机关,上演了一出西洋魔术——大变活人,吓坏了众人。
第二天的寿宴上,六指红专点鬼戏,让跟着卓小鱼学会了变化腔调的齐宝珠先唱第一折——“女鬼附体”,渐引宋铁头入港;接下来再由刘五和卓小鱼联手心领神会的安知县,三人共唱第二折——“女鬼鳴冤”,一来使宋铁头对女鬼有冤一事深信不疑,二来也使苏家父子的恶行昭彰于听众面前。至于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女鬼在舞台正中鸣冤,则是隐在帷帐中的卓小鱼使出了唱柳琴戏的看家本领——隔空传音。只是那个被苏绍武强逼上台捉鬼的净虚老道,竟然被卓小鱼活活吓死,这是属于戏外戏了!
接下来第三折戏——“半夜审鬼”,刘五和王步云不动声色随着宋铁头进入了槐风堂,悄悄燃起六指红配制的“迷魂香”,使宋铁头一阵神志恍惚,扮作杜珍娘的六指红则趁机登堂入室,申诉冤情。果然,宋铁头的铁石心肠终于被打动,决定动用空白奏折为杜珍娘申冤!
后来得知苏家父子要将戏班众人葬身火海,六指红又急急扮作杜珍娘的鬼魂前来报警,并趁乱将杜珍娘的尸身移藏于看楼顶层上的神龛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宋铁头听罢连连咋舌,却又转头问安知县,“知县大人,宋某尚有一事不解,就是那杜珍娘之尸为何尸身不腐?”
安知县连连摇头道:“其实本县起初也对此大为不解,后来仵作告诉本县,那槐风堂三面临水,上有树冠如盖,本就阴凉至极,所以盛夏天气也寒气透骨,又且屋顶的盖板是用防腐极强的长白红松所铺成,隔板之间封闭极严而且很潮湿,因此杜珍娘之尸没有腐坏,成了罕见的腊尸。虽阴差阳错,却也是苏家父子罪恶滔天,终至水落石出!”
刘五一脸愧怍走上前道:“班主,如今咱们庆合班没了空白奏折这道护身符,您不后悔吗?”
宋铁头哈哈大笑道:“如果后悔,我就不会把奏折拿出来了!一道奏折除去了一方大害,值!我看这大清朝怕没有几年就要玩完了,到那时一张空白奏折又有何用?但咱们的沙河调总是要一代人又一代人唱下去的,胸怀仁义,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才是最好的护身符!”
“说得好!”安知县拍桌而起,“宋班主此言,着实高见,远超庙堂衮衮诸公!仁者无敌,你们庆合班将来不仅冠绝沙河两岸,只怕也会把沙河调唱响天下呢!”言毕,躬身到底,对宋铁头拜了又拜,告辞而去。
安知县走后,宋铁头也放松了许多,自饮了一杯酒,道:“其实你们演的这几折鬼戏,破绽之处也不少呢!再者,从一开始你们就把本班主猜错了——本班主固然敬畏鬼神,敬畏老郎神,但不过是为了打鬼才借助钟馗的啊!”
众人听了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还要细细问个究竟,宋铁头却轻呵一句:“你们自个儿想去!快收拾行李,咱们还要沿沙河唱咱们的沙河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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